“盗天火,煮自己的肉”

2020-12-29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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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不惑之年之后,以燃烧的心态所读之书,已经是稀有。好像“燃烧”只属于青春,因为那时的心灵易感,有很低的燃点。但是,在我的父亲逝世20周年纪念的这个月份,我却以53岁的“高龄”心身俱燃地读了一部书,那就是张梦阳先生的“苦魂三部曲”长篇传记小说《鲁迅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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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故居

之所以把父亲的忌日和自己53岁的齿龄与张梦阳先生的书联系在一起,是因为,父亲就是在53岁的华年去世的,忌日来临,心中大悲,感慨生命不经,而我辈也进入53岁的老境,遥望死亡余影,心如枯井,殊难被感动。然而却被张梦阳所感动,而且是巨大的感动,以至于成了燃烧的模样,可见他这部《鲁迅全传》有怎么样的质地!

之所以被燃烧,是因为张梦阳所持的写作姿态:他“盗天火,煮自己的肉”——用整个生命去与传主呼应。他虽然是著名的鲁迅研究家,在学理上,对鲁迅有着坚实、准确的把握,但是,他摒弃书斋式的静态作业方式,而是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扔”进鲁迅的世界中去,让主客体之间进入一种燃烧博弈、激活互动、精神共振、一同生发的“我们”式的关系,一起生活、一起思考、一起抗争、一起倾诉、一起关怀、一起发声。整部作品,主客体高度融合,以至于让人感到,他既是在写鲁迅,也是在写自己,写出了现代知识分子的生命状态和心灵样相。这种强烈的“在场”式书写,让文本逼真、高温,读者一旦开卷,就被身不由己地“带入”,进入“我注六经”到“六经注我”的互动气场,在浑然的作用下,不激情澎湃、不通体燃烧便殊难!

张梦阳先生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据我与他多年来的交往,就在于他“苦魂”的生命状态。他把肉体视作尘埃,“轻蔑”与之相关的一切“物质”所在,大到名利、地位、金钱、荣誉,小到职称、尊卑、吃住、穿着。他奉行精神至上主义,只为灵魂而活。

具体到日常生活,他心无旁骛,只潜心于文章之道。他足不出户,不察世道颜色,不味人间冷暖,也不计他人臧否,不停地读写,以至于偌大年纪也华章频出,疑似文坛新锐,令人击节称叹。

他是个饱经沧桑和忧患的人,所以清醒地知道,文章之道是小径,“自古圣贤皆寂寞”,历来如此。为什么还是不管不顾地写,因为他更清醒地知道,大道入街衢,淹没在红尘之中;小径则通幽,通到“虽艰深孤寂却同时更为博大的精神内部”,看到“人性深处之光”,因而能够享受到“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神上的巨大快感”和“在写作中思维上天入地的自由,用语言缔造另一个神奇世界的隐秘乐趣。”因此,所谓幽者,乃接近真理的路径,一如基督教所言的“窄门”。窄门过后,才是真正的生命乐土,在那里,褪去凡胎,灵魂登场,神游八极,向死而生。

实际上,他已把文章之道,变成了一种信仰,变成了一种有意识的行动。正如奥修所说,“更有意识地行动,你将越来越接近一种只能够被称之为‘神性’的品质——虽不是神,但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人,而是一种精神品格,一种生命芬芳。”把文章之道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之后,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虽皓首穷经、蓬头垢面,却兀自燃烧,盗火煮肉,烹饪灵魂,乐在其中。

到了后来,他已不感到苦,反倒觉得文章之道乃是幸福的大途,因为它是:“精神避风港”、“心理平衡器”、“价值体现处”、“生命归宿地”。换言之,文章之道,可以让人“知己知人知世”,变得“通透”;可以让人“心中有丘壑,万物皆太平”,变得“淡定”;可以让人“思在远处,尽洗凡尘”,变得“高标”;可以让人“我心不奴,象由我生”变得“自信”。再换言之,文章之道可以简化生活,淡化物欲,净化心灵,纯化人事,清化环境,强化身体,优化目标。

张梦阳先生的“六化”之说,承袭于鲁迅精神,字简义繁,颇得鲁迅魂魄,遂让我等肃然起敬,索性拿来,作为圭臬,并学习他的模样,一心向义,潜心为文,盗得天光,自照照人。渐渐地,我等也浮心退去,沉醉于“纯粹的精神”,有了一点“思想者”的微光。

这其中,多年来,我还直接承领了他对后学的关心、鼓励和精神助推。记得三年前,我对一个青年散文家的散文新著放在现代文学的坐标体系上进行比较分析,写了一篇题为《像鱼一样游弋的文字》的文论,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不期就接到了张先生热情洋溢的电话,并邀我到他家去,促膝而谈。他径直把我引入他的书房,案头上正摊着载有我那篇小文的《中华读书报》。令人吃惊的是,整篇文章被他勾红了近三分之二,还赫然有这样的眉批:作者虽系少年,对现代经典作家的率然点评,却切中鹄的,简明精当,即便是大学的教授、专门的研究者也不可比。见我愕然,他又拿出一叠剪报,对我说,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文档,你的文字我一旦发现,就要收藏,因为你的文字有见地、有魄力、有才气,多有精彩处,让我痴迷,便耽读不止,以砥砺自己。他不停地翻动着简报,展示给我看。我发现,那些文章,也几乎篇篇都有红笔的勾勒和大段的评语,可见用心之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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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阳著《鲁迅全传》

我被吓坏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是鲁迅研究界的巨擘和文章大家,我一个红口小儿、文艺学徒,岂敢乘领?便连呼过誉,大喊惭愧。他说,你不必谦虚,也不必质疑,我是“好文章”主义者,只要是谁写出了好文章,不管出身、门第、老幼,我都真心崇敬,并见贤思齐。

我被他深深打动,直觉得,一个以精神为上的人,活得是多么的年轻、纯粹、率真、圣洁,那是一种无形的大力,会让你惊艳、惊魂、惊醒,以世俗、市侩、功利的生活为耻,会让你得意的身姿顿矮,直到矮进尘埃,在谦卑、虚怀、静心的状态下,听到心灵的声音。

因为为“纯粹的精神”而活,不仅是鲁迅,不仅是被他看中的后生,一切有担当、讲道义、追求真理的“思想者”在他那里,都有着极其神圣的位置。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无名青年,为了捍卫心中的信仰、说真话的权利和做人的气节,不惜以身殉义。他被震撼,扪心抚纸,写下了叙事抒情长诗《谒无名思想家墓》。这座纸上的纪念碑被他建得激情四射、思想深刻,打动了能“瞻仰”到的所有人。但出版困难,只好手中捧火。为了让手中之火,燃烧到远处,能照亮更多追求灵魂生活的人,他自费印刷,几乎是倾尽了他最后的一点积蓄。我不禁唏嘘,委婉说迂。他正色道,真正的思想者不留余钱,都用于喂养灵魂,灵魂之外,一箪食、一瓢饮,已是足矣。

所以,从精神传承的意义上说,他不仅仅是我的忘年交,而且是我的“精神之父”。便真心尊重,不舍日月地与他结伴而行。

正因为张梦阳先生是这样的人,他必然会在文章之道上永不停歇地跋涉——

他以一人之功完成了五卷一分册一千余万字的《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巨帙横案,可以作枕,他大可以躺倒了安享所成。但是,他立刻又全力投入了《苦魂三部曲——鲁迅全传》的创作,以古稀之年勇闯畏途。

因为老迈,因为身体多病,他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意识,最担心赍志而殁,留下遗憾,所以拒绝与老伴到国外定居休养,把自己关进香山脚下一个寂寞的书斋里,以时不我待的急迫感,拼命苦写。他在给我的一封长信中向我描绘了他的写作状态——

这其中的工作量之大,是我自己都未曾想到的。首先,从我占有的资料和所有的“鲁迅回忆录”中选取有关鲁迅形象的各种材料,从外貌、笑声、语态、动作,到抽烟时从衣内掏出一支来用快吸完的烟头接着点上,等等生活细节、习性。可说是竭泽而渔,锐意穷搜。然后再分门别类打入电脑,编为“蓝本”。这个过程琐碎、耗时,甚为艰难。我把这叫做,先死后活,先笨后巧,先实后虚。再然后,在坚实的史实基础上展开想象的翅膀,把鲁迅写活。二、三部《野草梦》和《怀霜夜》要运用一些现代主义文学手法:时空转换,经营空白,《怀霜夜》的结尾还要汲取《尤利西斯》的手法,写一大段鲁迅临终前的内心独白,说出一些隐含的话……

上海的鲁迅研究专家倪墨炎,晚年立志要写五部、二百万字的《鲁迅传》,结果刚出一部就去世了。这使我倍感人生短促,一定要在2016年纪念鲁迅逝世八十周年前推出《苦魂》全套。这样,就可以死而瞑目了。

便可见,张梦阳先生的《鲁迅全传》是竭尽全部心力的背水一战。他绝不给自己留下退路,向死而生,把对鲁迅传统的现世传承和对民族精神的时代塑造都悉数写进了文本,是一次以命相搏的悲壮的完成。

张梦阳先生为抒意绪,在《中国文化》上发一长文《重构“象牙之塔”》,其主编刘梦溪先生激情赞道:“文思如泉,大笔如椽,山不可挡,海不可淹,浊世文坛,有此奇观,岂不异哉!岂不异哉!”

我在读完先生的《鲁迅全传》之后,在通体燃烧的状态下,不可自已地给他打去电话,我说——

鲁迅的传记可谓多矣,然先生的全传却是戛然独造:它以史为经,全面、准确、周致,每一细节都有文献依据;它以文画魂,沉潜、细密、通透,诱人进入历史现场,与传主息息相通、心心相印,极具艺术张力和感染力。其形象,鲜活、生动,如鲁迅重生在世;其语言,从容、醇厚,直逼鲁迅小说风韵,让人拍案称奇!最后我要说,先生的传写,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思想者的神圣,也懂得了什么叫“盗天火,煮自己的肉”,烛照世道人心和为真理献身!

电话那边,先生久久无言,我知道,此时的他,一定是双唇颤抖,老泪纵横。

凸 凹

原名史长义,北京房山区人,1963年生。现任北京市作协理事、房山区区文联主席。凸凹于1985年涉足文坛,发表文学作品千余篇(部),获奖数十次。从1998年起,他先后创作和出版了《慢慢呻吟》、《永无宁日》、《故乡永在》、《大猫》和《欢喜佛》等长篇小说以及短篇小说多部,是当代文坛创作最活跃的实力派作家之一。

(2016.12.16 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