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汉子

2020-12-28 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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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天来衡山,在南天门的牌楼下,遇到了一位汉子。地上一副滑竿,汉子光着膀子,手里捧着一大海碗米粉,靠在滑杆上,吃得正香。我们北京文联采风的一群人里,有不少摄影家,汉子身上的肌肉和手中的大腕,自然就成了焦点,于是南天门下,便在一瞬间响起了咔咔咔的快门声。我那个时候才买了数码相机不久,正在摄影的痴迷阶段,由于听说拍人文内容的照片很容易获奖,于是便也凑在摄影家身边,不停地按起了快门。

汉子不高,很瘦,上身光着,脖子上挂着一条已经辩不出颜色的毛巾,下身一条军绿色的裤子,脚上一双军绿色的胶鞋。

此时他的裤腿高高挽在了膝盖上。

小腿上布满了蚯蚓一样的青筋。

同行们都朝他喊,星子,你成明星喽!

喊声里,有一位女士要雇滑竿。众人不争,把活计让给了星子和他的同伴。采风团有人觉得奇怪,就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协会,协会制定了规矩,活计轮着来?

被问的汉子们都不言语。转了身,自顾自地喝水吸烟,招呼客人。

我是跟着那位叫星子的汉子身后朝山顶处爬的。

听着星子沉重的脚步吧嗒吧嗒地响;听着星子嘴里的呼哧呼哧的喘息;看着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哒哒地滴落在石板路上。

老婆咋样?喘息中,我听前面抬滑竿的伙伴问了一句。

不回!星子在喘息中答。

大儿呢?

好一些!

小的呢?

不认我!

娘的!

……

从两个人简短的对话里,我听出了星子心酸的家事:老婆离家出走了,带走了小儿子,把患有癫痫的大儿子留给了他。

他要攒一笔钱,到长沙去给大儿子治病。

难怪刚才生意来了,同行们没有抢,而是把活计主动让给了他。

回京后,几位摄影家把衡山南天门下拍到的照片,拿出去参加比赛。那位叫星子的汉子,满身肌肉和手中的大海碗,特别是他拽起挂在脖子上那条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擦拭额头时,一只眼眯起,一只眼圆睁的刚毅神态,征服了评委。

不过,我没有参加任何比赛。我把星子的照片调整好,放进了博客里。并且写了星子家庭不幸的故事。当然,有些细节,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听说过,网络上有许许多多的奇迹发生。同时,我也期待能发生某一个奇迹在星子身上。比如:博客被星子的老婆看到了,她会回心转意,回来和他一起照顾患病的儿子。比如:有医疗机构看到了,会主动联系星子,帮助他免费给儿子治病。还比如……

时间好快,一晃就过去了十年。可是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我的博客里,始终没有关于星子的任何动静。只空空的有几个“喜欢”。

2018年的12月24日的那天,我又有机会来到衡山。

那天大雾,天气湿冷。坐在汽车里,沿着湿漉漉的山路蜿蜒向上,心里不住地念叨着:就快要到了,就快要到了。其实,我前一晚,一直也没有睡好。心里总惦记着那个叫星子的汉子。

十年了,他还会抬滑竿吗?还会在南天门下面等活计吗?还是那副样子,光着膀子,手捧一只大海碗吗?手机里,有那汉子的照片。我反复调出来看。反复想象着他十年后的样子。或许,额头上的皱纹更多了,更深了。还有腿上的青筋,更密了,鼓得更高了。老婆呢?回来了没?儿子,去长沙治病了吗?

我一直就这么想着,以至于我在梦里,隐隐约约地似乎是见到了他,像老朋友一样握手,寒暄。

坐车从山脚下出发,我的心就紧张了起来。并且随着山势的增高,那股子紧张就愈加增强。我期盼着再次见到他,那个叫星子的汉子!

车到一个拐弯处,慢了下来。导游给大家做了介绍,车子的右手方向,便是南天门。她手指着高处的石牌楼。我紧忙抽身朝窗外看,我看到了那座高大的牌楼。我的心忽地就涌起了一股浪潮来。

南天门!

滑竿!

星子!

汉子!

我快速在南天门的牌楼下寻觅。

可,稀稀疏疏的云雾里,却是空空的,除了几个披着彩色雨衣的游客,什么也没有。我感觉周身有些发凉,把车窗上的水雾抹一把再看。没有。没有黄黄的,竹子做的,铺着红布垫子的滑竿,更没有抬滑竿的汉子。一个也没有!

衡山的滑竿被取消了吗?若是那样,星子靠什么谋生呢?还有他的儿子,拿什么去长沙治病?

我惴惴的。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山顶,雾气更大了。浓重。猛烈。一团团地朝我袭了过来。睁不开眼睛。我的心,被搅得更乱了。

嘿呦,嘿呦!

嘿呦,嘿呦!

猛然间,我听到了十年前那个熟悉的声音。

星子的胶鞋踏着山石路上时,嘴里发出的那种号子声。

嘿呦,嘿呦!

嘿呦,嘿呦!

是号子声!一时间,一股心血,又在我心头涌涨了起来。

我忙四处寻觅。

星子!

汉子!

我在心里喊。

但,雾气太大了。几米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只看到了眼前的那块巨石。巨石上镌刻在四个大字——

南岳衡山!

(2019.01.16 第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