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虹:为了那些寂寞求真的同人

2021-01-14 11:07 作者:赵雯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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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寻归荒野》的序中,程虹提到,增订版是为了那些寂寞求真的同人,为了在心灵的枝头栖着希望之鸟的人们。她提醒人们看到现代文明的误区——成为时间的奴隶、亲情淡漠、追逐成功、破坏生态平衡。她更提醒:人应该为了内心的成长而生活,要与自然友好共生。

了解张爱玲,不读她翻译的爱默生作品是不行的。就像你必须读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斐多》,林徽因的《夜莺与玫瑰》,才能看见文字里与文字外的她们。

一贯冷眼观世间的张爱玲如何选择爱默生的文字来翻译呢?我想这与创作的动机无异——感动之余亦想着感染他人。

爱默生的第一部作品是《论自然》。中国当代学者、英美自然文学研究专家程虹教授在她《宁静无价》一书中,第一个介绍的就是率先激起美国自然文学浪潮的爱默生,梭罗、约翰·巴勒斯、约翰·缪尔、玛丽·奥斯汀等,都是爱默生的追随者。“对他而言,美国学者的独立个性,美国文化的形成,与新的自然观是相辅相成的。”

这一新的自然观又是什么呢?程虹指出,在西方文明的传统中,人们总是倾向于把精神与物质、自我与环境、人与自然分隔开来,区别对待。新的自然观强调“土地伦理”——放弃人类为中心,主张人与自然的平等地位;“荒野认知”——理智与心灵都需要荒野和乡村的景色来滋润;“生态良知”——人们与生态环境和谐共存的道德。

在自然界中找回定力

按照《寻归荒野》、《宁静无价》、《心灵的慰藉——一部非同寻常的地域与家族史》、《遥远的房屋——在科德角海滩一年的生活经历》、《醒来的森林》、《低吟的荒野》这样的顺序,我将程虹所著、翻译的书看了一遍。之所以是这个顺序,因为前两本是个人学术著作,而《寻归荒野》又是程虹的博士论文《自然与心灵的交融》的修订版,我希望先能对英美自然文学脉络了解大概,再看她如何会选择这几本书来翻译。《心灵的慰藉》最厚,程虹又说她与作者有着相似的经历,所以先读,接着读两本听起来轻快、看起来薄一点的,最后再回到“荒野”。

我想,如果广播电台选择这几本书把它们读出来,一定是这个时代极滋养人们心田的声音。《寻归荒野》、《宁静无价》有着论文的严谨规整,也有着散文的优美飘逸,读来似涓涓细流,又如繁星照耀。

程虹介绍说,她是于1995年涉足自然文学领域的,缘于在美国布朗大学的访学。这是一所濒临大西洋,位于山坡之上的美国常青藤大学。程虹一接触美国自然文学课题就兴奋起来,她听了大量有关课程,结识研究、讲授这门课的教授们。她一面在图书馆看书,一面又走向大作家们笔下的瓦尔登湖、西部大峡谷、白山……“在归国前的一个雪天,我在纽约大都市博物馆的美国哈德逊河画派的展厅中流连忘返,这个画派十分形象地表现着美国自然文学的理念与特性。”

能有一种由衷的向往,不得不说是学者的幸福,这种兴趣、直觉的牵引让程虹能够坚守宁静,越扎越深。她说自己从未喜新厌旧,哪怕是“环境文学”、“生态批评”为“自然文学”开拓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她依然愿意守候在最初喜爱的自然文学这一小片文学园地。而这小小园地,让她领悟的是大大的世界——在破碎的世界中寻求美。不要一味地向世界索取,在享受生活的同时为保护这个世界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同时,在动荡不安、充满变化的世界中寻求一种更为宽容的处世态度。

所以,程虹的“寻归”不是简单的孤僻和隐逸,回到自然原始的状态,而是“去寻求自然地造化,让心灵归属于一种像群山、大地、沙漠那般沉静而拥有定力的状态。”

定力究竟是指什么呢?可以从程虹介绍的诸多自然文学作家身上去寻找,他们基本上都自愿放弃了世间的荣华与名利,更加追求精神的崇高。他们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对世俗进行挑战,对自由进行定义。

为自己灵魂的选择而庆幸

自然文学属于非小说的散文文学,主要以散文、日记等形式出现,思考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可以说,自然文学抛开了文学以人为中心的传统,但又蕴含着人类的爱与信仰。程虹发现,国内的美国自然文学研究尚属冷门,相关介绍、评论非常少。其实现代社会对自然造成的人为破坏,已经成为举世关注的问题,对自然的歌颂与描写,已经跨越了国界、具有一种普遍意义。程虹于2004年开始翻译第一本书《醒来的森林》,然后是《遥远的房屋》、《心灵的慰藉》、《低吟的荒野》。四本书,历时八年。在她的书中,读者看到的是怡人的风景,万物生长的四季,祥和宁静的自然。但执笔翻译的程虹,依然面对现实中的“嘈杂”与“波澜”。她在《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序》中写道:“当时我的家位于闹市之中,而我的心也不静。我要教书持家,还因两地分居,时常在火车上度过七八个小时。所以,有相当一部分的译稿,是在火车上阅读原著,反复思量译法,下车后再记录下来的。起初,我还很不适应火车以及人流的噪声。但渐渐地,我竟习惯了在嘈杂的环境中静下来,做自己的事,让心灵归属于荒野中的那份宁静。在这几位作家中,我与《心灵的慰藉》的作者特力·T·威廉斯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相似的经历。因为,在翻译此书的同时,我也在照顾着身患癌症的老人,并陪伴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这个过程持续了五年多。”

译者与作者常常心心相惜,程虹说:“我为自己灵魂的选择而庆幸。”

超越绿意

《心灵的慰藉》讲述一个家族、母女三代相继因患乳腺癌而成了“单乳族”的故事。尽管这像是个人记忆,但也是国家、宇宙的记忆。作者威廉斯住在美国犹他州的盐湖湖畔,这里有着美国最大的水禽保护区——熊河候鸟保护区。然而盐湖水位上升,鸟类受到威胁,有的甚至濒临灭绝;人类的悲剧也在上演,死亡成了一道熟悉的风景。“我从地球的状态看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体状态。”

上个世纪50年代,美国西部升腾起蘑菇云的景象司空见惯,因为内达华在进行地上核试验。核试验致癌起初被政府否认,但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引起普遍关注。威廉斯反思了“国家主义”,“假若你反对核试验,那就是来自共产主义阵营。”“以爱国或宗教的名义而纵容盲目的顺从最终将丧失我们的生命。”

《心灵的慰藉》读来沉重、伤感,也带不乏积极乐观的精神。“今年,我做了两个大手术,进行了一年的化疗,六周的放疗,堪称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年,但也是最美好的一年。这一年使得我感觉并看到了我以前从未感觉与看到的事情。它浓缩了生命,让你聚精会神地度过每一天。”该书的36个章节全部以鸟类命名,标题下是盐湖水的水位记录。程虹在书的结尾列出了8页的大盐湖鸟类译名表,两百多种鸟类的名称。

《遥远的房子》是美国自然文学作家亨利·贝斯顿的一段经历。他只身一人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濒临大西洋辽阔孤寂的海滩生活了一年。潮起潮落,云来鸟往。“假若有人问我是怎样在数九寒冬,在如此荒凉的世界中忍受住了与世隔绝的孤寂,我只能回答我感到这里度过的每一刻都十分充实并满心欢喜。能够观看并研究不受干扰的自然进程——不妨用圣经的说法‘伟大的杰作’——是人类应当心存敬意与感激的一种机遇。”作者还感慨,人类语言在面对、描述自然时其实很可怜。

程虹评价,如果说梭罗的《瓦尔登湖》是美国19世纪自然文学的经典,那么,贝斯顿的《遥远的房屋》则是20世纪自然文学的经典。人到中年的贝斯顿在海滩买下一块地,自己设计草图,请人在临海的沙丘建了一所简陋的小屋。

《醒来的森林》展现了美国“鸟之王国”的风貌,这本书是约翰·巴勒斯的处女作。作者说,他借此书来医治、缓解乡愁。巴勒斯写书的时候正在华盛顿担任政府职员。写书的过程让他重温年轻时代与鸟儿为伴的岁月。“那些在大自然中寄宿的人发现早起是很正常的事情。正是由于我们贪睡恋床,使得我们与大地和空气所隔离,并阻止我们效仿鸟与兽早起的习性。当一个居民在卧室醒来时,那不是清晨,而是早饭时间。可是在野外宿营,他可以感觉到清晨流动在空气之中。他可以闻到它、看到它、听到它,并且清醒地一跃而起。”

巴勒斯后来离开华盛顿回到乡村,建起了他的“河畔小屋”、“山间石屋”,人生的后48年几乎都在这两处度过,过着农夫与作家的双重生活。巴勒斯一生著作20多部,罗斯福总统亦对他大加赞赏,并在他的陪同下视察美国中西部山区,对保护自然采取了一系列举措。

《低吟的荒野》的作者西格德·F·奥尔森是美国自然文学最高奖——约翰·巴勒斯奖章获得者,还是唯一获得四项美国最具影响力的民间自然资源保护组织奖项的人。他毕业于威斯康星大学,毕业后选择去伊利初级学院任教,对于选择伊利,奥尔森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一座小城,紧挨着荒原与湖区。他有一句名言是“扎根脚下,忘却外界”。美国大萧条时期,奥尔森谢绝了美国政府向他提供的三个公职以及回威斯康星读博士的机会,为的就是不离开心爱的湖区。他后来还辞去教职,专心写作并参与环境保护活动,兼职在湖区做独木舟导游,提倡这种既环保又能与淳朴自然融为一体的旅游方式。辞职十年之后,1956年,他的第一部书《低吟的荒野》问世,奥尔森年届57岁。

这部书按照春、夏、秋、冬四个大章节来完成,给人以视觉、听觉上的享受。无论是不能动的石头,还是活泼的松鼠,都成为作者笔下富有情感的生命。“我喜爱石头……每一块石头都有其独特的个性,都记载着一段抹不掉的地球的历史。”“我喜欢它们那种深褐中带着浅紫的温柔毛色,眼睛周围白色的外轮,下侧鲜明的乳白色。还有那漂亮的尾巴:还有别的动物能在外观或表情方面与松鼠媲美吗?”

程虹选择翻译这些作品,不仅是因为喜爱作品本身,描绘那种绿意,也希望介绍一种有益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价值观。用梭罗的话说,即“简朴,简朴,再简朴”。而这种智者的简朴是外在简朴,而内在丰富。

野情便山水

《宁静无价》中,程虹专门用一章来介绍美国女性自然文学作家:苏珊·库珀、玛丽·米特福德、玛丽·奥斯汀、西莉亚·撒克斯特、梅布尔·赖特、安妮·拉巴斯蒂。程虹在评价西莉亚·撒克斯特的《海岛生活》时说,“她的写作断断续续,时隔七年……然而,这部在锅碗瓢勺进行曲的间歇中写下的书展现给我们的却是另一种世界,一种超脱世俗的境地,一种可以托梦的精神之故乡。”

《寻归荒野》是对美国自然文学的梳理,《宁静无价》加入了英国自然文学,同时两本书在结构上有所区别。程虹将作品与作者联系起来介绍,让读者不仅能感受他们文字的力量,也能感受他们生命的蓬勃,一种倔强的选择。

2015年最后一期《读书》杂志刊载了一篇程虹的文章,《超越绿意——美国自然文学家克鲁奇》。克鲁奇原是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的教授,也是传记作家、戏剧及社会评论家,他在纽约生活了20多年后,最终迁移到美国西部的亚利桑那州——一片满目荒凉的沙漠之地。他自己设计了一间屋子,面对自然写作。他宣称,“一个对自然史毫无知晓的人无权称自己是一个现代人。”

程虹在研究美国自然文学的时候,特别提到中国唐代诗人寒山,尽管寒山在中国并不大有名。美国自然文学作家有不少十分推崇寒山,还翻译了他的诗。淡泊名利,志在山水,这在中国文人笔下并不陌生。程虹评价寒山的诗有野性,有禅意,有一种近似白描的随意而自由的风格。“自见天台顶,孤高出众群。风摇松竹韵,月现海潮频。下望山青际,谈玄有白云。野情便山水,本志慕道伦。”

程虹指出,东方文化有着内在的力量,老子的《道德经》教会人们贴近土地,过一种平静、简朴、知足的生活;苏轼、王维、谢灵运的诗也具有荒野精神——寻找天人合一的状态。“万物之间都有着密切的联系”,自然文学其实有着哲学维度。在《寻归荒野》的序中,程虹提到,增订版是为了那些寂寞求真的同人,为了在心灵的枝头栖着希望之鸟的人们。她提醒人们看到现代文明的误区——成为时间的奴隶、亲情淡漠、追逐成功、破坏生态平衡。她更提醒:人应该为了内心的成长而生活,要与自然友好共生。

(2016.04.01 第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