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蔡智敏，曾用笔名：思阳。编审。曾任山西师大语文报社总编及社长兼总编多年。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宁静与声音》《表里人生》；诗集《走过荒原》《行吟集》；小说集《无花的早春》；长篇小说《世界是我们的》；论文集《编读余谈》，及散文与论文合集《书心集》等。

去新疆的愿望早就有了，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合适机会。上班时忙于工作，极少去专门旅游，退休后又赶上疫情，几年不能出门。这次因为我爱人特别积极，早早联系了“国旅”报名，交了费，还联系了几位朋友，终于成行。考虑到时间与体力，选择了只去北疆。连去带回，共八天时间。虽说步履匆匆，不免浮光掠影，但我还是要说：不虚此行！

旅游是什么？不就是要进行一番自然之美的追寻与社会风情的体验吗？不就是要实现那当下在场的新奇与震惊吗？不就是要以真实的感受取代往日的遐想吗？但这一切，也并不取决于时间的长短。虽然各人的体会不尽相同，毕竟一切都已成真。一次与异域风情有预谋的邂逅，与天地大美无边际的融合，已深深铭记在大家心中。

旅游途中，于长途汽车上，我用手机微信的方式，记下了诸多感受。回来后，又根据回忆，作了整理与补充。行踪心迹，具存于此。至于许多令人感怀的美景胜境，不能为拙笔所尽绘，则只能徒唤奈何了！

6月13日：下午就逛大巴扎

早上8点多，与雅琴（这是我爱人小时候的名字，行诸笔墨时，我喜欢用这个名字）一同出发，由旅行社派车接往临汾乔李机场。乘11点12分飞机（Y87561航班），飞乌鲁木齐。就在机场候机室，我们与另外6位朋友愉快地汇合了。下午两点多，顺利降落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旅行社派一辆中巴接我们到绿谷四季酒店。办好入住手续，约好明天的出发时间，接的人就走了。我们从临汾同来的，有熟人，也有新朋友。现在的情况是，有一个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该如何度过？有人主张去新疆自治区博物馆，考虑到去那里需要预约，且很快就要闭馆了，最后决定，去大巴扎！叫了两辆网约车，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就停在了街口。金黄色流线形装饰的跨街拱门顶部，嵌着六个端庄的白色美术字：“大巴扎步行街”。当然，这就是传说中的国际大巴扎了！经过简单的安检，进了热闹的街市。从人们的衣饰上可以看出，来来往往的，大都是外地游客。触目可见的安然笑容，显示着这里的和平与安宁，使大家的心情舒坦了许多。这里有大商场，也有小饭店和数不清的地摊，从楼房的建筑式样到门店的装饰风格与绚烂色彩，处处显现着地域特色与民族风情。水果店或老茶室门口，有人在击鼓演奏，有人便随着节拍翩翩起舞。本地姑娘穿着美丽的民族服装，外地来的少妇，则一身游客行头，夹杂其中，但都不影响她们把内心的快乐，变成生动的妖娆。鼓乐声弥漫在色彩闪烁的街道上，喧闹的市场便有了节奏与旋律。我们随意游逛着，看精雕细琢光彩夺目的玉器；看各样的葡萄干与水果；看专卖店里那些摆置成种种造型与图案、及做成各种形状、且散发诱人奶香的新疆美食——馕；各种各样新鲜又漂亮的东西，让人目不遐接；当然，都是止于欣赏而已。刚刚从千里之外飞到这里，我们的心还完全是新鲜感的俘虏。最后，终于忍不住美食的诱惑，我们走在一块儿的三个人——我和雅琴及她的一位朋友——在美食街买了杂碎汤、烤包子、馕、羊肉串，就在街中间的大餐厅里吃起来。印象最深的还是那碗羊杂碎，味道虽然没什么特别之处，碗也不算大——不像内地羊汤，常常是一个很夸张的碗盛着很多的汤，主打的就是那一大碗汤的味道——这是一碗实实在在的羊杂碎，汤很少，我们吃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吃完。要在内地，这一个碗里的杂碎，恐怕要放到四五个大碗里！

吃过了杂碎，又随意游逛起来，街市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和我们一同来的朋友也在随意游走。这一刻，在千里之外，这个充满传说的地方，你能体会到时光的悠闲与美丽。直到傍晚时分，人们仍然游兴不减，街上似乎越发热闹起来。美食街口一幢二层楼上的老茶馆门前，音乐声似乎更加欢腾了，有人在演奏乐品，几个姑娘在跳舞，围观的游客大声喝彩，街上有不少人驻足仰望，分享那飘扬四散的快乐。我们也驻足观望了一会儿，感觉整个热闹的街市，仿佛都在这欢快的旋律中开始舞动了。此时我想：不管怎么说，人们需要欢乐，那怕这欢乐只是瞬间的状态，也能给人们带来难得的满足与幸福。人们说，大巴扎的夜晚最美！那是可以想见的。被灯光所炫耀的建筑会更璀璨，游人的色彩会更绚丽，也更变化莫测，而朦胧的夜色，会给这喧闹的街市，增添一种梦幻般的气氛……

可惜，已到了必须返回酒店的时间。我们叫了网约车，雅琴的两个朋友和我们乘一辆车。开车的是一个壮实的维族中年人，友善而朴实。一路上，他用带着浓重维语腔的汉语，与我们聊天：

“我是十八岁才开始学普通话的，”他说“所以说得不好。我儿子从小就学普通话，他说得很好。”

还聊了很多别的。他问我们旅游的计划，还说起他的工作与家人，一直很自豪。

这个短暂的下午，我们算是推开了北疆之行的第一扇门。当然，这是一次精心设计的旅程，但我们和所有的游客一样，想去寻找的，却是出人意料的奇遇。那么，这扇色彩斑斓的大门后面，我们会邂逅怎样的风景？

6月14日：还是瑶池好

今天是我们组团出发的第一天。45座的大巴，坐了30人。除我们从临汾来的8人外，还有从东北、山东、温州等地来的，以退休后出来旅游的老人为主，也有一对旅行结婚的年轻人，还有两位中年女士，带着她们刚高考完的孩子来放松——一个是追求新潮的高个子男孩儿，很酷的样子；另一个是女孩儿，样子很文静。高个子且帅气的中年男导游，理所当然地要作一番自我介绍。说他以前做生意，已在旅游业干了多年。他有两个名字，一个汉名，还有一个藏名，“大家就叫我格桑好了。”他热情地说完这话，却仿佛多了一点儿神秘，然后就把各地来的游客，改编成一个个“家庭”。每个“家庭”的组成，不考虑人数多少，只考虑来自何处。这似乎已是各地导游通用的管理方法了。不仅便于管理，也增进大家的感情。我们从临汾来的8人，成了“2号家庭”。就在导游如此这般地完成着他那一套习以为常的介绍和改编工作时，我们的大巴车，已稳稳驶上了通往景点的公路。

我们已知道，现在要去天池。它位于天山东段最高峰博格达峰北侧山腰，湖的平均海拔1928米，是名副其实的高山湖泊，距乌鲁木齐一百多公里。大巴开到景区服务中心后，又换乘景区中巴，向博达格峰进发。峰回路转，盘旋而上，树木越来越茂密挺拔，山峰也险峻起来。

 通向天池的人行步道，用厚木条修成，路边是参天蔽日的云杉，树下杂草崴蕤，山花点点，小溪潺潺。走在路上，呼吸着温润而清香的山间空气，欣赏着眼前的山景，已是一种愉快的行走。步行十几分钟，刚转弯，视野顿然开阔，一大片碧蓝的湖水，就在眼前——哦，这就是天池！仿佛走过了幽远而寂寞的山谷，突然看到一位沉静而妩媚的处子，静静地望着你，已等待许久……这分明是你所期待的，却又似乎是预料之外的相遇——原来人与自然，也会有这瞬间的神会！当美妙的感觉被游人的赞叹之声惊散，我不由细看眼前这真切的景物，近碧远蓝，澄光流彩；画船轻浮，水波不兴。湖边山坡上，树木葱翠，山花烂漫，尤以金露梅最为灿烂，金黄点点，耀眼夺目。再往远处看，青翠的山峰巍峨挺秀。雾气蒸腾于林岫之间，云霞缭绕于山巅之上。白云飘散处，露出几片湛蓝的天空，纯静而清澈的阳光，就从这幽深的湛蓝中倾泄而下，让湖光山色，有了梦幻般的明澈。一只苍鹰，在天空悠闲地盘旋，仿佛是天帝派遣的精灵，在白云与湛蓝之间，一遍遍巡视她美丽的领地，看那样子，好像已飞翔了几千年，只为守护这亘古不变的自然之美。我们看着，走着，一边急切地把眼前的美景，摄入手机的镜头，一边慢慢品味这难得的山间胜境……

眼前这一幅优美而明朗的图画，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天池，那却是一次完全不同的审美经历。那是在东北的长白山，也是盛夏时节。雨并不大，却很冷。我们在山下租了雨衣，坐上景区的吉普车，盘旋而上，至山顶。到了天池边上，眼前看到的，却只是黑沉沉的乌云！冷冷的雨仍然下着，没有树，没有草，更没有花，脚下是崎岖的山石，耳边是萧萧风声，旁边的游人在大声交谈：“这就是天池吗？天池在哪里？”“看来我们也运气不好。有人来了三次，都没看到天池。只有乌云，冷雨！”等了足有半小时了，风越来越大，我们已觉得很冷，头顶沉默的黑云，却仍像铅堆一样傲慢地封锁着天空，并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一位同事灰心了：“看来没戏了，我们也准备下去吧，已经有人走了。”我却还是不甘：“找个避风的地方，再等等，等等，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呢！”于是，我们走到一个小小的山弯，面对天池的方向站着，盯着那乌黑的云团，努力维护着心中那像小火苗一样的希望之光。这里的风，确实小了些，而那些没有耐心的人，已去寻找返程的吉普车了……

可上帝会奖励有耐心的人。

奇迹真的出现了！眼前的乌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撕去了一个弯弯的边——“快看！天池！那就是天池！”人们终于惊叫起来， 伸手指着天光绽露的地方，向下面望去。扯开乌云的，正是那长风的巨手。很快，天池已不再是一弯狭长的幽水，而是一弯闪着蓝光的、巨大的新月了，而后，是半轮幽冷的明月；最后，成了一面巨大的、靛光迷离的青铜古镜…… 不错！那不是凝固的镜面，那是水！但那不是我们想象中碧蓝的湖水，不，那是一种近于黑色的深蓝，闪着幽紫而冷酷的光，沉静到肃穆与寒冷的地步。实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傲慢而又刚毅的湖水，它出现在这高山之巅，昏暗的天色中，以如此伟岸而独特的气质，睥睨天地的气概，展示着自己的存在…… 面对这样的湖水，你不会想象有一群仙女来此游戏，只会想到一条雄壮的黑龙，有可能突然从水中腾空而起，搅动满天风云……

是的，这就是天山天池与长白山天池的不同。长白山天池是雄壮、幽冷而神秘的，它蕴藏着一种冷酷的力量，而眼前的天池，竟是如此的优雅而秀丽，你大可以想象，在一个阳光妩媚，万籁无声的时刻，一群仙女突然出现在湖面，她们伴祥云仙乐而来，在碧蓝的湖面上轻歌漫舞，于是，山中百鸟飞来在她们身边，以轻盈的羽翼与婉转的歌声，为之伴舞和鸣，于是，歌美舞秀，烟霞明灭，湖泊沉醉，山岳动容……

据说天山天池，古称瑶池，那就是仙人出没的地方。到了清朝，才有地方官的文字中，将它称之为“天池”。现在想来，还是“瑶池”这个名字好。瑶即美玉，又有美好之意，天池之水，宁静如玉，此为形似，更为重要的是，只有“瑶池”这样的美名，才更像是仙女出没之地。这古名赋予了天池以瑰丽的神话色彩，让它空灵而奇幻。可以想见，在先民心里，此处确是仙人出没之地。这里至今仍流传着西王母的神话故事。天池边上还有一座西王母的庙宇，我们本想去寻访，沿湖边栈道，走了好一段，算算时间，已来不及了，只好原路返回。不过我想，已欣赏了西王母所喜爱的湖光山色，这是超越时光的美妙神会，其它的，也就不重要了……

告别天池，已是中午时分。午饭后乘车赴可可托海，路途遥远，无事可做，我又开始读海德格尔的《什么叫思想》。这是我出发时随手带的，最近一直在读的一本书。旅途中带一本书，以消磨时光，也充实自己，是我多年的习惯。刚参加工作时，就可以在火车和飞机上读书，唯有在汽车上一读就晕车，后来慢慢习惯了，也掌握了方法，终于在汽车上也可以读书了。虽是消磨时光，也可以说，是在漫漫旅途中，感受另一种精神漫游。说到底，所谓旅游，不也是深入现场，去寻求人与世界的精神际会吗？这两种漫游并不冲突，甚至还可以相得益彰。由《什么叫思想》的启示，可以深思什么叫旅游。旅游并不是简单的出行，它是一次人生的筹划，向未知的时空与境域，向想象中的可能，飞向千里之外的陌生地域，那是一次生存的扩展与自我超越，是自己给自己编写人生的故事。海德格尔，一位富有诗情的哲人，他的思想，幽远莫测，能给人无尽的启示，我们也可以到远方的苍茫与辽阔中，用心去寻找那哲人般的深邃与精微，那是灵魂的颤栗与感悟，思想的探寻与历险，这是另一种旅游啊……

至晚十时，到了富蕴可可托海镇。我们住的“盛枫大酒店”就在街边，酒店其实并不大，但也不是很小。小镇就在山下，山不算高，但形状奇特。如花瓣形的浑圆巨石聚集而成，不由得让我想起老家天涯山下的那座叫莲花山的小山。那小山其实是一座死火山，花瓣形的山崖是由当年火山喷发形成的。眼前这座有相似之处的山，是怎么形成的，我当然一无所知。透过房间的窗户，可以看到已有人沿山腰小道登上山顶，在山顶缓行与瞭望。还有人向上伸展身体，仿佛在努力感受天地间的自由。再俯视眼前的街景，小镇在暮色苍茫中显得清爽而安宁。高高的白桦静静立在街道两边，枝叶参差着，给小镇增加了几分灵秀。晚上没有团餐，大家就在酒店外街边小店吃饭。小饭店的饭桌就摆在街上。雅琴觉累，不想多吃，买了一瓶酸奶就回去休息了。几个同游的朋友邀我一同喝啤酒，我怕喝酒，婉拒了。就在街边吃了一碗红饶牛肉面。因时差故，此时乃傍晚时分。小镇仍在游客的低语中透明着，安宁着，想象着，仿佛在等待一首情诗的降临……

6月15日：情歌奇境

早饭后即出发，往可可托海地质公园。车行不久，即入峡谷之中。左右都是巍峨的山峰，杉木白杨，耸然而立。谷底有河，水碧如玉，冲石激浪，湍然奔流，随谷弯转。至景区停车场下车，一曲《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飘然而至，直叩心扉。我们向山谷之中走去，这歌声似乎更加激越起来，逗人情思。使人感到奇怪的是，此时听到这首多少有些幽怨的情歌，却少了一些哀伤。也许是眼下的景色太美了，吸引了目光，也转移了大家的心情，只觉得这歌声为四周的美景增添了意味，似乎使这雄健的峡谷多了一丝柔情与灵秀。大家沿谷底的道路向峡谷深处走着，一边仰望两边景色：雄峰倚天，巍然而立。峰壁之上的千年水痕清晰可见，如索如藤，如蛇如龙，大而观之，又仿佛仙人所绘之立体水墨，呈现着时光的不屈记忆。山峰之间，天光下彻，云影飘移，忽暗忽明，令人不由遐想天雨淋漓之时，峰上飞瀑流泉，珠落玉泻的情景。当其时，如有隐者独立于峰下河边，感受自然之清凉与畅快，倾听万物交响之天籁，其神其思，必当超越眼前之山石树木，领悟宇宙之大善大美！宇宙原本就是一首大诗，而一时一处之奇景胜境，正是这大诗的入口，等待着神会那远来的灵魂。峰下坡上，绿树耀彩，奇花夺目，光影横斜。再次抬头极目，蓝天如覆，白云郁秀。极美之态，变幻之速，令人目不暇接。又往里行，不久便看到了那座最为奇特的山峰：神钟峰。隔着谷底奔流的河水，向对岸望去，可见一座黑色山峰，高千米以上，形如巨钟，矗立群峰之侧，浑然如黑铁所铸，形象似天神遗物，不能不令人感叹天功之奇巧无边。路边有人免费为游人拍照，以作纪念。我们也排队照了，出去时却没有注意到取相片的地方，终于还是没有留下那难得的一瞬。谷边坡上有栈道，我与雅琴随游人拾级而上，至高处俯视峡谷，又是另一种景致；树木葱茏，巨石错落，流水悄然，游人往来，栩栩然一幅立体巨画。

至十二点，大家才登车出谷。一路伴碧水而下，颇觉快捷。

午饭后又启程。无事还读《什么是思想》，读海氏书，亦精神之游历也！至会心处，常有惊险幽僻之感，正如欣赏奇山异水。车行至八时许，至“五彩滩”，此处是雅丹地貌地质公园，也是途中必看之景。色彩斑斓的巨石如雕似塑，浑圆铺排，好像一群慵懒的黄色巨兽，斜卧于山坡之上。下有碧水缓流，幽深沉静。对岸森林郁郁葱葱，深绿的色彩与巨石的颜色适成对照。动静相宜，黄绿映衬，亦世间奇景！可惜蚊虫成阵，扑面乱舞。很多游客买了绿色的防蚊面具，戴在头上。网罩遮住面部，近看如正在采蜜的养蜂人。远远看去，衣着各异、色彩斑斓的众多人物，都戴着这种面具，争先恐后，行走于岸边及高达三层的观景楼上，仿佛来了众多童话人物，要在此处谋划什么特别奇幻的行动（谢天谢地，这里没有“特别军事行动”）。其情其境，简直有些怪异。可惜的是，如此装束，仍不能阻止蚊虫侵扰。大家只好短暂停留，结束了这奇幻的演出，拍照留影而去。

晚住友谊峰大酒店，仍无团餐。下楼觅食不得，又不想远走，在“平价超市”买方便面一桶，油桃六个，农夫山泉两瓶，回屋泡面充饥，亦旅游中应有之意也。

6月16日：众美协奏的巨型交响

早饭后即出发，乘大巴去喀纳斯。至景区大门检票后，换乘景区大巴。飘雨忽至，一时甚冷。乘车行盘山道上，雨渐小，车速不算快，却有“跃上葱茏四百旋”之感。车外景色，渐入佳境。远望雪山明洁，白云起伏，雾气迷蒙；近看林木青葱，青杉白桦，连枝参天。草场翠色可人，牛马悠然觅食，谷底碧水湍流，少见人迹。车上播放着录音，介绍奇树名木，各个景点：有卧龙湾，月亮湾，神仙湾，皆为山水奇秀，因形赋名。

至景点下车，众人无不惊叹。喀纳斯之美，确非任何笔墨所能描述。尤其从黄土高原来的游客，其无边的青翠已是令人震惊！地上碧草奇花，远处青山如屏。遥望雪峰的明洁耀眼，更衬托出周围的万般青葱。飘雨初歇，空气十分湿润。于湿润中，仿佛有漫天的青翠拥入肺腑。呼吸之间，人也变得青春蓬勃起来。导游格桑却要大家先别急着欢呼照相，要先去乘船游湖。大家略有不舍，也只好服从。一边往湖边走着，一边听格桑讲湖中水怪的传说。

排队不久，便登上游艇。游艇不大不小，载着几十个游客，轻轻驶向湖心。神秘的湖水碧绿，幽深，冷静。水怪并没有按幻想中的计划出现，而水怪的传说，却不仅漂浮在湖面上，也游荡在空气中。不一会儿，游艇便泊在湖中了，大家出舱登顶，自然是凭栏照相，定格湖光山色。天地静谧，青幽无尽，游人的说笑声也变低了，仿佛怕惊扰了主宰这湖光山色的仙灵……

从喀纳斯湖返回岸上，在导游的倡导下，各个“家庭”都在码头上照了集体照以作留念。还有人找到那位颇有风度胖船长合影，据说那是见过水怪的船长。然后与喀纳斯湖告别，沿湿漉漉的小道，穿过一片高大的树林，回到刚才那一大片令人激动不已的美丽草地上，又是一番激赏赞叹。于是置身仙草琼花之中，摆了各种或妙曼或豪壮的姿势，女士们飘纱舞绸，男士们挺胸昂首，向四面八方，将青山雪巅，森林碧草，及白云蓝天与游光炫影，一概纳入镜头之中。当然，还有一件无奈的事，就是经过长途乘车的游人，不得不去路边排长队上卫生间。男士们要幸运些，女士们色彩斑斓的长队足有二百米，也成特有的风景。路漫漫其修远兮，哀解手之多艰！可见这仙境般的村镇，还没有完全解决好接待大量游客的设备问题。好在这并非喀纳斯独有的特长，大家也只好坦然忍受了。

中午又是简单的团餐。下午的第一个项目，是导游带大家拜访图瓦人之家。其实这是一个固定的旅游节目。大家进入一个能容纳三四十人的大木屋里，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在小凳上坐好，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穿戴民族服饰的幽默的男主持人。他简要介绍了国内图瓦人的历史与现状，又说了很多感谢党的话。最后却说，我的时间说够了吗？我必须说够我的时间，才算完成任务，因为这个房子里有监控。我们顺他的手指向房顶望去，果然如是。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便介绍一位老人走了进来，说老先生八十多了，是图瓦人非物质遗产继承人。老人穿蒙古袍，戴有尖顶的蒙式帽子，最特别的是那副黑色墨镜，两片圆圆的镜片黑得惊心动魄，竟让人怀疑那镜片后有一双怎样的眼睛！主持人向观众问道：“老先生这打扮帅不帅？”几个年轻人喊道：“帅！”主持人便说：“有哪位女士愿意留下来，跟着老先生？”众人笑起来。 老先生便慢慢坐好，开始吹奏楚儿——一种图瓦人的传统乐器，又叫楚吾儿，是用苇科植物制成的草笛，长约六十厘米，是蒙古族图瓦人的民间传统乐器。看起来制作工艺很简单，据说吹奏有很大难度，需运用丹田之气，靠牙齿和嘴唇的振动发出声音。全场静谧，乐声轻轻响起。其声深沉，舒缓，悠扬，婉转。我闭目细听，感受那乐声中特有的忧郁，孤独，苍凉与哀婉，那是一种寂寞之境的描述与倾诉，是向辽远的山川树木、空旷的草原及浩大的天穹发出的低沉的呼唤。它传达的是被压抑的激情，演绎的是留存心底的历史。隐约之间，一股生命的力量在神秘地涌动，显然，那是一种经历凄风苦雨，而又追寻满天霞光的力量……就在大家屏息静听之际，老先生的演乐悄然而止，掌声响了起来。我的神思仍在这神秘的乐声中回味流连。仿佛就在这短短一瞬，我突然领悟了音乐、诗以及一切艺术的真正本质：那是人类精神的自我超越！是与天地万物的交流与对话。人与低等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所具有的神性。这神性就是诗性，音乐性，也即艺术性，这是人之为人在天性中特有的秉性。尽管各个民族表现这神性的方式林林总总，但神性的本质并无不同……

接下来又有少女的与男孩儿的独舞，舒展，优美，刚健，充满青春活力与民族特色，令人心潮澎湃。后面还有小乐队，全用民族乐器演奏，边奏边唱。领队的中年男子风趣幽默，善于调动观众的情绪，厅堂内的四十多位观众都跟着嗨起来，情绪激昂，快乐异常，让这次追寻之旅，变成了快乐的聚会。

从图瓦人家里出来，格桑宣布可以自由行动了，约好了返回的时间，大家排长队乘车，去神仙湾，去月亮湾，去卧龙湾。这三个景点，来的路上已一掠而过，现在回去细看，总还是碧水温婉，微浪浮玉，茵岸似毯，牛马悠然，山青树茂，鸟语花舞。于是，女士们拼命摆弄姿态，一心一意要将自己青春的亮丽、中年的丰腴甚至老年的优雅，融入这大自然的美艳画幅之中，让这一瞬变成永恒。拍照，拍照，还是拍照！三个碧绿的水湾那有形的美貌与无形的魂魄，全被数不清的游人掳掠而去。好的一点，是那美景虽经这一番番虏掠，不但未曾减损，却仍在后来者的关注下不断再生，不断再生！

喀纳斯之游是步入图画的旅游，也恍如走入众美协奏的巨型交响乐中。但这美的旋律并未在突然间嘎然而止，曲终人散，回返的路途仍然在美丽的山水中穿行，山路盘盘，美景依依，这是喀纳斯恋恋不舍的送行……

晚餐是简单的团餐：几种青菜加米饭。晚上住在贾登峪，旅馆仍叫友谊峰酒店，或许是昨晚所住酒店的连锁店，条件简陋。格桑一再说：游人太多，酒店太难找，能有这样的酒店已属不易。我其实想说的是：对于我们这些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来说，有洁白的被褥，还有热水可洗澡，已经很不错了。

6月17日：超尘拔俗观景台

早饭后从贾登峪的酒店出发，目的地是禾木。一路浏览着车外景色，颇感行车快捷。快到景区服务中心时，却被太多的旅游大巴挡住了，前进不得。格桑让大家下车步行，从一辆接一辆的大巴长龙与公路边上的护栏形成的夹缝中，走了几百米，下到景区服务中心大门前的广场上，这里已是人山人海。电子屏上红色的大字告诉游客，去往喀纳斯与禾木的门票均已售罄。好在我们的门票是旅行社预订的，不必为此惊慌。按惯例自然是导游去办票务，大家去上卫生间排队，然后集中，再排队，刷身份证进入景区。再然后自然是争先恐后涌上景区大巴，向景区进发，直到景区大门口下车。导游昨天说过，如天气允许，可在这里乘车去此地最高的山峰——云宵峰，饱览“一峰看四国”的独特风景。当然，这是自费项目，大家自愿。当时大家颇为勇跃，说是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一定要去的。今天真的到了，却发现要去云霄峰的游客正在排长队。格桑估计，算上排队时间，去那里來回至少需四个小时。于是，我们这些原来想去的人，也改变了主意。因为去那里的话，基本上等于取消了在禾木村的游览。且登山四望，不过是一些积雪未化的山头而已，谁能看得清哪几个国家呢？有几位南方来的朋友，大约对高山特感兴趣，还是想去的。格桑只好说，不能把一个团分成两拔儿，让一部分人自己行动。他要为大家的安全负责。说起来，这格桑也是个阅历很丰富的人。他说为了做生意，在五台山待过不少年头，大约得了文殊菩萨的真传，一路上讲了不少大彻大悟的人生哲理。现在见情形如此，当然决定不去云霄山了。大家顺导游手指的方向，望望远处那座积雪未消的雄伟山峰，算了尽了致敬之意，便排队上了通往禾木村的公交车。导游说好了，在“村委会站”下车结合。

这个禾木村可不简单！它曾被地理杂志评为全国最美的六个村落之一。其风格，与我们习见的北方村镇大不相同。一排排尖顶的木头房子，全用原木垒筑而成，形制虽不算奇特，却颇有异域风情。房屋之间的空地上，以及道路两旁，绿草鲜花丰茂艳丽。遗憾的只是太多的游人喧闹而至，脚步匆匆，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使人难于体会到那种世外桃园般的安逸与宁静。路两边是各式小摊与饭店，烤肉、烤馕及水果的香味，和野花的芬芬，一同飘散在清爽的空气里，共同渲染着游客们快乐心情。格桑带大家穿过村子，再从木桥上走过一条湍急而清澈的河流，告诉大家一直往前，远处的山坡上，那就是有名的观景台了！还有人说：那是成吉思汗的当年的点将台。我倒不觉得成吉思汗的传说，能为这永恒的大自然增添什么色彩，毕竟，“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人，未必能欣赏自然之美，更何况改变自然的形象了。

未到禾木时，导游就简单介绍过这有名的观景台了。我原以为观景台只是人工修建的观景点。现在才明白，它本身就是景点。站在村边，即可望见它在一座大山之腰，大山之顶，仍有积雪未消，仿佛一个強大的巨人，戴一顶浅浅的白帽子，两道鲜亮的白色飘带，自山顶垂下山腰，仿佛是帽子的系带，那其实是两条积雪未化的山沟。仰望观景台，会感知其高度，游人沿“之”字形栈道拾级而上，需登很多台阶。雅琴因腰部不适，望而生畏，我们决定骑马上去。马场就在路边不远处。格桑帮忙买了票，很快就有一个秀气的小伙子牵了两匹红色的马来。他先帮我与雅琴上了马，他自己也上了我乘的那匹马，骑在我身后，同时两手一前一后牵着两匹马——我们的马在前，雅琴的马在后，沿泥泞的马道，向观景台走去。

踏上山道，马缓缓向上走着，我们开始随意闲聊。才知道这个一脸书生气的小伙子，刚刚参加完高考。他对自己的高考成绩很自信。还说他有两个姐姐，都上过大学，已经工作了。雅琴说：“你准备去乌鲁木齐上大学吗？”“不，我要去内地。”“乌鲁木齐也很好呀。”“我还是想去内地，那里的世界更广阔。”“你家有几匹马？”我问道。“六匹，”他说，“四匹在这个马场，为游客服务，还有两匹，家里自己用。”“你们这里的牛羊也没人管，自己随意在山坡上吃草，不会丢吗？”雅琴说。“没人会偷，它们自己会回家的。但每年也会损失一些，因为春天时，会有山里的熊来吃。”…… 快到台顶时，小伙子突然指着山下村里一处有灰色屋顶的大房子，说：“那就是我上过的小学，可是，现在没什么学生了。”“为什么？”我问。“村里的孩子都到更大的城镇去上学了。”他语气间，有一丝惋惜。我说：“不只你们这里，很多地方农村的学校都消失了，我的老家也这样。”小伙子是图瓦人，他的普通话讲得比我还要好，还会说几种民族语言。我们骑马走的是缓行道，走的时间比徒步攀登的人还要长。等我们走到台顶，同团的人，早已在那里摆弄着姿势拍照了。

观景台，竟是这么宽阔！被厚密的青草覆盖的土地上，一条条马儿和行人踏成的小路，裸露出湿润而又肥沃的泥土，和虽低矮却顽强的野草一起，散发出大地的气味。原来台上也有一个不小的马场，就在观景台中部。我们一边缓缓向着马场走去，一边极目远眺。这里的视野是这样开阔，我们的心情也在一瞬间旷达与豪迈起来。直到进入马场，才停了脚步。小伙子先下了马，让我们在马上坐好姿势，为我们拍了几张照片，才扶我们下马。并说：“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去玩吧！”

观景台确实名不虚传！在高高的山冈之上，人仿佛离天空更近了许多，极目四望，到处是壮美与辽阔，青峰巍巍，白雪隐隐，山间云雾轻拂，湛蓝的天空，显得如此幽深，几只雄鹰在自由自地翶翔——说实在的，我已很久了，没有看到过几只雄鹰同时在天空飞翔的情景，它们好像在用自由的天性，诠释一种自在自为的力量，又好像要把那自由的精神，以飞翔的方式，传导给我们的灵魂。突然我想，这观景台的作用，也许就是让人们有一个可以攀登的地方，一个特别的空间和一段空灵的时间，从世俗的烟尘中超拔出来，使沉重的精神得到短暂的飞升与净化，从而去真正领悟自由的可贵，同时又不让你忘记那人间的温情。世俗的生活，仍然在那里等你，只要你俯首下望，就可以回归这浑厚深沉的大地，那同样是你精神力量的源泉——你看，这壮丽的天宇之下，一个带着原始气息的村庄，不正静静地栖息河边吗？青山回护，碧水如带，杨柳依依，炊烟袅袅。有的人三五结伴，缓缓而行，兴高采烈；有的人高头大马，迤逦上下，自在从容；本来是平常的日子，这番景象，不也有节日般的快乐？

在观景台玩了半个小时，我们和所有游人一样，饱览了山色草甸，牛羊树木远村近谷，轻云薄雾游鸟流霞。这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而真实，又是如此的美好。然而，这都是对于我们这些在繁杂的城市里住腻了的人，才显得如此可贵而美丽，对于那个刚刚参加过高考的青年来说，最美丽的却是另一个远方，他想超越这大自然的馈赠，去寻找另外的场景，另外的生活。显然，审美需要距离，而陌生化会赋予熟悉的事物以艺术价值。这就是生活的悖论：原始的美景令人感动，我们却需要超越它，去寻找与构建更加现代化的生活。我们觉得，只有那样的生活，才代表未来的可能。可实际上，只有当我们在更高的生活基点上，完成了再一次的否定，才能真正领悟生活的诗意与价值……

与可恶的时间博斗，首选还是照相！把自己放在美妙的图画中，留在手机“相册”里，这似乎是超越时空最可靠的方式，简直和孙悟空的定身法一样神奇。然后骑马返回，直到台下。午饭就在禾木村中一个饭店里吃，饭后乘公交，却全无秩序。人人需要拼命往上挤。这一挤，将关于禾木村的浪漫思绪，挤得灰飞烟灭。现实中的禾木村，也许并不像游客看到的那样温文质朴。在一幢幢木头房子里，自然不缺乏欢乐、幸福与希望，也不会没有泪水与艰难。生存的艰辛与苦难，总是容易被远方的游人忽略。因为我们千里迢迢，只为诗意与快乐而来。而生活的艰辛与苦涩，是无须寻觅的。它们如影随形，流布人间。

6月18日：穿越“魔鬼城”

如果没有中午时分的停留，这一天的行程肯定枯燥乏味。因为从富海出发返回乌鲁木齐，要坐近七个小时车，而窗外除了沙漠似乎仍是沙漠，空旷的沙漠与辽阔的天宇，让人的心情也会变得空疏起来。印象最深的是有数不清的风力发电机，在慢悠悠地转动自己的风轮。那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在向游人演示宇宙运行的法则：一切事情只需按部就班即可，所有得着急忙慌与突发变异，都是多余的情绪与无谓的作为。我仍读着海德格尔的《什么叫思想》，发现他对“什么叫思想”的追问，变成了“什么叫我们思想”。他说关键是我们遵从什么指令的“叫唤”，来启动我们的思想。实在说，我很不喜欢“叫唤”这个词，它简直叫人想到一个粗俗的村妇，因为不满于她儿子的懒惰与愚蠢，站在院子里大声感叫，试图以此来唤醒她那正在睡懒觉的儿子潜藏的灵性。尊贵的“思想”，也需要这种大声的“叫唤”吗？当然不是。大学者的翻译肯定没错。海德格尔的表达要尊贵得多，他告诉你：只有在亲自思想时，我们才能通达思想；要想真正思想，必须学习思想；他还说，就可能性而言，作为理性生物的人，是能思想的，但并不等于真的能够思想。如果只读了这几句，对于我们这些“常人”，差不多就会觉得这是一堆废话。不过他还有一个“断言”，在反反复复讨论，那就是：“在我们这个可思虑的时代里最可思虑的是我们尚未思想。”他的意思似乎说，正是那些尚未思想而又确实需要思想的东西，在“叫唤”我们去思想。这句车轱辘话，细想起来，倒是有些令人震惊。哪个时代不是“可思虑的时代”呢？除非那时代已经完美无缺，即便真的完美无缺，又怎能放下忧患之心？他这话是几十年前说的，到今天，谁又能说他的话过时了呢？思想家厉害，他说最可思虑的是“我们尚未思想”，也就是我们胡里胡涂地活着，这才是最应该担心的事。照他的意思，我们对于自己的生活，不能马马虎虎，而应该常常追根究底。可这样一来，很多原本满意的事，不也成了问题吗？思想家所以讨厌，就在于想得太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与低等动物的区别，不就是总要想一想吗？海德格尔这人还有个毛病，他总是不肯直接告诉你他的结论，而只是领着你在各个思想的景点漫游，有时候，那都算不上景点，而只是思想的角落，他硬要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寻找出一些大道理出来，跟他走着走着，不免就进入了幽深玄奥的之中。他用这种方法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思想。这有点儿像我们这位穿一条红色的短裤、旗杆上不挑旗子，却挑一个小玩偶的伟大导游，在不想让大家睡觉的时候，就讲很多很有深意的故事或海阔天空的大道理，但说到景点的美丽与奇妙时，却不肯多说一句，让你去“亲自思想”。因为他知道，一切都需要自己体会与发现，说多了反而无谓。欣赏艺术作品，需要自己沉浸到它的境界中去，欣赏上帝的作品，那就更是如此。他还喜欢说一句话：“所谓旅游，不过是离开自己住烦了的地方，到别人住烦了的地方去。”这话其实很值得回味：我们为什么会“住烦”，因为——正如海德格尔所言——“烦”本就是“常人”的生活状态，正是在烦忙于世中，我们揭示着自己的存在。但这“揭示”太多太久了，我们难免沉浸于庸常所见所闻的种种景象里，便丧失了新鲜的美感，只剩下无味的时间与灰暗的空间，所以要走出去，摆脱这沉闷与灰暗，去寻找异域风光。其实，寻找新鲜的景象，也就是寻找新鲜的时间，哪怕我们所能找到的，只是一个时间片断，甚至是一些短暂的瞬间，也是对生活状态的一次更新……

汽车已走了整整一上午，大家都到了沉沉欲睡的状态，一个唤醒思想的指令终于还是来了，它来自一个活生生的“此在”——我们的导游。格桑叫唤道：“大家可以醒醒了！那个传说中的海上魔鬼城，马上就到了，一个半小时后，在下面的出口结合，我们的车将在那里等大家。”他还说了很多其他的话：乌伦古湖，是一个很大的淡水湖，新疆看起来到处是沙漠，其实并不缺水，乌伦古湖只是新疆几大淡水湖之一；这里的“魔鬼城”，其实是一个更大更奇特的雅丹地貌区，和这里相比，我们已去过的“五彩滩”小多了，简直算不了什么；他还说我们的车会停在上面，大家需要沿栈道走下去，栈道又长又陡，还曲折拐弯，要注意安全……总之导游的话有时很烦琐，完全不顾及游客急迫的心情。对于一个特别关心自己工作任务的导游来说，一切美景都没有对安全的强调重要。我们不再理会导游的说教，走出那个巨大的、已停止前进的铁盒子，向前走了没有几步，就发现我们已立在“魔鬼城”的顶端。俯视远方，灰蓝的湖水苍茫浩阔，完全望不到边际，那真是一种站立大海岸边的感觉，怪不得乌伦古湖又叫“布伦托海“呢！脚下近看，灰黄带红的雅丹岩，被千万年的风雨雕饰成了各种奇怪而又生动的形象：或立或卧，左牵右连；上垒下叠，似方若圆；如柱如钟，有俯有仰；一座栈道曲折盘旋于其间，自上而下，直达山底。大家自然是先在山项设置的“观景台”拍摄浩渺的远景，然后顺栈道缓缓下行，在那弯弯曲曲的不同角度上，与各式各样的岩石雕像合影，直到走出这重重叠叠的怪石奇景，来到湖边，再回望刚走过的地方，看到的却只是一座仿佛由整块巨石雕成的山峰，虽算不上巍峨，却已将奇形异状的魔鬼城遮挡的严严实实。这一挡，让那魔鬼城多了几分诡秘。回首一想，我们刚才的行迹，正是对魔鬼城核心地带的一次穿越。所有的游人，都将“魔鬼城”五脏六腑观览了一遍……

难得一次的专门外出旅游，我也是懒得做功课的。也有一种想法，就是觉得功课做得太多，提前便知道了很多景点的情况，反而少了新鲜感，旅游成了一种对知识的确认，那多无味！所谓旅游，不正是有一次有预谋的邂逅吗？也正因毫无预先的功课，甚至懒得去看旅行社简单的介绍文字，因而在我原先的想象中的所谓“海上魔鬼城”至少应该是在湖面上或小岛上的景致，现在明白了它不在湖上，却在岸上。山水之间，尚有一段铺满沙砾的空地，正是游人的活动场所。湖边有灌木青草，还有一艘小小的游艇，静静地搁在草木丛中。我们便在游艇前照相，望着远处的水面上有一艘不小的游船缓缓向南驶去，灰蓝的湖面上云影飘渺，水光闪烁，一只不知名的黑色水鸟在轻云碧水间划着弧线，我突然明白，这个“海上魔鬼城”，其实应该是在微雨轻霞、天色朦胧之际，或绮霞溢彩、幽鸟翻飞、光影莫测、万籁俱寂之时，乘小船于湖上，缓驶遥望，极目远眺，动神想象，才能得其神韵，入其境界。而今天的时光，虽然算不上烈日炎炎，但晴朗如许，却也消灭了幻美的情缘。可见要好好欣赏世间美景，不只要得其形，更要得其境。再者，游赏景物，先后次序也很重要。如此处景物，应先让游人乘船游湖，然后弃舟登岸，觅景而入“城”，发现“魔鬼城”内部的奇特景致，再俯视全景，一览水色天光。如此一来，才有寻寻觅觅、渐入佳境之感。那最高境界，是将山水奥秘尽收眼底，其审美效果，岂不更好？

无论如何，因为有了令人遐想的“海上魔鬼城”，这一天穿越沙漠的漫漫旅程，才不再单调乏味。傍晚时分，我们又回到了乌鲁木齐，入住程航酒店。

6月19日：吐鲁番的葡萄还没熟

说起来实在惭愧，来新疆之前，我对吐鲁番最真切的感知，竟是《吐鲁番的葡萄熟了》这首诱人的情歌。这首歌，出于不同的歌者之口，风格全然不同：关牧村的透明与曼妙，刀郎的苍凉与深厚，少女合唱团的热烈奔放，等等，总归是淳朴的爱情：对爱人，对土地，对家乡。那歌声中一串串甜蜜的葡萄，将一切变得甜蜜、轻灵、美好。远方的吐鲁番，也因此而舒缓与悠扬，神秘且浪漫。

可这个时间，还不是葡萄成熟的季节。

虽如此，大家还是期待着，在吐鲁番神秘的土地上，去亲眼看看那想象中的葡萄——那令阿娜尔罕心醉的东西，也是我们心中向往的形象。那是被动人的情歌诗化了的、吐鲁番醉人的诗眼。

第一个景点，导游却领我们去了和田玉店。无论如何，格桑都算得上很有契约精神的人，他说：“我们这是纯玩团，所以不能带大家购物，如果大家愿意去，就请大家签名。”当然，在此之前，他已海阔天空的、但绝不是别有用心地给大家讲了很多知识与故事：巫玉、王玉，还有那著名的“和氏璧”与“完璧归赵”的故事。玉的神奇、玉的伟大、玉在中国文化中的独特地位，等等，等等。大家自然都高高兴兴地签了名。其实，即便不说这么多，大部分人也很愿意看看那闻名遐迩的和田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美玉都能让诗人情思连绵，更何况这天下闻名的和田玉呢！在玉店里呆了一个多小时，自然是饱览了各种各样的晶莹剔透、璀璨夺目、玲珑精美、温润细腻、巧夺天工，然后，便感叹一番：美则美矣，只是价格不菲，难得下手。除了个别游客或因不差钱或因经不住美的诱惑，义无返顾地将自己心仪之物收入囊中外，大部分人只是收获了满心赞叹，便已离开。我由此想起前天晚上导游请大家吃烤全羊时说过的话：“这是企业赠送的一顿盛宴，希望大家享受美味之后，能去参观一下他们的和田玉，那不只是真，而且真是美！”一盘盘肥美的烤羊肉端上来，还有一瓶瓶鲜啤供应，大块吃肉，大瓶喝酒，也算得十分豪爽了。现在，我们这些“团员”们却显然并不能以同样的豪爽相报，似乎有些不仗义了。好在格桑也并不在意，他大概觉得，该说的话就得说，该做的事也得做，该吃烤全羊就要吃，还要让大家吃得满意，吃得大叫“格桑，我爱你！”至于买不买东西，那还是随你的便。于是，导游便带大家告别满目璀璨，去葡萄庄园热瓦甫宴会厅，吃那顿刚才在车上已预告过的“水果宴”了。

说是“水果宴”，其实只是一顿丰盛的自助餐。各种水果、炒菜、烤肉、面食、甜点一应俱全，当然还有饮料、美酒，等等，等等。宴会厅很大，厅中摆着一排排桌椅。这是众多旅游团必来的地方，游人一批批进来，寻找自己喜爱的食物，然后坐下品尝。宴会厅的尽头有一个不小的舞台，主持人开始招呼大家坐前边去，于是，表演开始了：欢歌劲舞，青春跃动，最动人的，当然还是红衣少女们合唱的那首《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

    葡萄的根儿扎根在沃土，

    长长的蔓儿在心头缠绕，

    ……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

    ……

那旋律，那舞姿，那衣饰与氛围，整个儿呈现的全是色彩斑斓的异域风情。表演到最后，一位身材丰满的女演员上场了。她身着浅米色连衣长裙、从头顶到脖子上、胸前和腰间，都佩带着闪闪发光的饰物，一派金玉成串、珠光宝气、艳丽夺目的样子。最令人吃惊的，是一条色彩鲜明的大白蛇，就盘在她的脖子上，她用右手紧紧握住那条大蛇的脖子，翩翩起舞，那条蟒蛇，随她跳舞的节奏，也盘环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在配合她的舞步。当她步态妖娆地走向观众，众人自然惊呼起来，一边起身观看，一边用手机拍照，要记录这惊人的瞬间。这出人意料的一幕，仿佛在演绎吐鲁番的曼妙与神秘，自然是让人久久难忘的……

宴会厅的表演时间并不长，结束之后，我们就去参观那令人震惊的伟大工程：坎儿井。

就在离宴会厅不远的地方，一个平平常常的去处，竖立的木牌上写着“邓公坎儿井”几个字，旁边是几间不起眼的房子。进了房子才知道，这是当年邓小平来参观过的地方。壁上还挂着他当年参观时，弯腰俯视井口的照片。一个历史人物，以自己的行为和思想，影响了整个国家的历史进程，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大家对之念念不忘，那是极自然之事。大家当然也愿意把他的名字，和这项伟大的工程联系起来。新疆的坎儿井，我当然是听说过的，但真正来到这里，听了导游的介绍，还是不由得震惊与赞叹。人民的聪明才智，永远超乎你的想象！坎儿井的智慧，在于它利用了山的坡度，巧妙地将春夏季节渗入地下的大量雨水，还有冰川以及积雪的融水，引出地表，进行灌溉，也满足生活用水。作为一种特殊的灌溉系统，它遍及吐鲁番地区，为广阔的荒漠提供了生命的乳汁。一代代人的艰苦努力，竟使这神奇的地下工程，成为中国最长的地下河，与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工程。据介绍，新疆地区最大的坎儿井，已有470多年的历史，现在每天的出水量，仍然可以浇灌20亩地。而最长的坎儿井，足足25公里。最深的1条有98米深，20.7公里长。随形就势，引水潜流。那个因虎门销烟被贬到新疆的林则徐先生，也曾惊叹道：“由南而北，渐引渐高，水从土中穿穴而行，诚不可思议之事！”我们的万里长城，虽然被称为奇迹，但它在今天，也只有文物古迹的意义，而坎儿井，至今仍然浇灌着万顷良田，还为无数人提供着甘甜的饮水，真正是造福万代啊！走在阴凉幽深的坎儿井里，人们仿佛害怕搅扰古人那仍然默默流淌的智慧，小心翼翼地用手摸摸那从雪山而来的清凛凛的流水，遥想其悬木为标，燃灯投影，一镢一锹，汗流浃背地在窄小的空间中奋力开凿，那是何等艰辛！而血汗所成，远惠后人，又怎能不令人感叹其伟大，铭记其恩情？

走出坎儿井，重新来到艳丽的阳光之下，遥望远处广阔的土地，我不由想到：没有这令人赞叹的坎儿井，也许就没有那闻名遐迩的哈蜜瓜与葡萄了。虽然这只是我一时瞎想，但世间万事，自有其缘源，却是确定不移的。借海德格尔的说法，这叫“天命所遣”。

终于来看葡萄了！

“维吾尔家访”是旅行社赠送的项目。一个说着典型维语腔普通话的中年男子，站在村口，大声说着欢迎的话，满脸笑容地迎接我们，导游介绍说：“这是村长！”大家便跟了村长向村里走去。他一边介绍这里的情况，一边带我们走进葡萄架搭成的长廊，一串串尚未成熟的绿色葡萄，垂挂在葡萄藤上，颗粒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显然，要让这些葡萄变成紫色的珍珠，还需要不少的阳光、水分与时间！这个葡萄架搭成的长廊已很长，但它远没有我想象中的葡萄园那样壮观。我们的山西也是盛产水果的地方，我曾无数次路过清徐的葡萄园，在山坡下仰望层层梯田里数不清的一架架葡萄，以葱郁与丰盛的姿态，呈献出大地的馈赠。还有老家的五月，那千树万树的梨花，缤纷了整个山山峁峁，为农夫的勤劳与土地的丰饶大唱赞歌；当然，也曾在苹果花盛开的时节，穿越晋中大地上的万亩果园，在无边的花阵中感受春的喜悦；但这一次，我们只是穿越了这个绿色的长廊，仿佛只是走进一个葡萄世界的象征性通道，通道的尽头是简易的房舍，房子中间有铺好了毯子的长长的土炕，土炕的中间是一长排铺了桌布的炕桌。“各位先生！虽然今天大家都知道男女平等，我们维族也是一样，可我也知道，你们在自己家里，都是被女士们领导的，但按照我们维族的传统习俗，男人比女人更为尊贵，所有的男人，你们都是尊贵的巴依老爷，女人是巴依婆，现在，你们来到了我们这里，就要按照我们的习俗，尊贵的巴依老爷们，请你们先脱鞋上炕，坐在里面，然后巴依婆们才能上炕，坐在外面！”当村长以他那别有风味的普通话，一句一顿地说完这些话，现场立即响起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我们这些男人们，因为村长的恩赐，一瞬间成了一群尊贵的老爷，自然乐不可支，纷纷脱鞋上炕，盘起早已僵硬的双腿，等着下面的节目。女士们自然也十分高兴，因为他们从村长的话里，再次得到验证，就连远在新疆的维族朋友，也知道她们才是真正的领导！所以也用不着计较这伙临时老爷们得意的嘴脸！倒是要感谢村长，为一场普通的旅游接待，增加了喜剧色彩。如果是金秋时节，这时候我们肯定在品尝那甘甜异常的葡萄了，可这时，主人端上来的，是一盘切好的西瓜与哈密瓜，当然，这都是新疆的水果之王！正当我们品尝这些用纯净的冰川之水滋润出来的甘甜时。村长又请来了他的妹妹，为大家跳舞，还有一位小伙子来击鼓伴奏，他说这是我们招待贵客的习惯。音箱放出了舞曲，姑娘热情奔放的舞姿，感染了每一位游客。村长在一旁热情地鼓动着，希望大家参与，团里的一位女士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下场和姑娘一起跳起来。场地虽小，她的舞姿却维妙维肖，看起来学过新疆舞的。现场的气氛更加热烈，小伙子的鼓点，越发激烈欢快了。炕上的“巴依老爷”和“巴依婆”们，也都激动起来，欢呼起来，直到红衣姑娘舞蹈结束，致意而去，伴奏的小伙子突然走到中间，跟着音乐舞起来，我们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质朴敦厚的普通小伙子，舞也跳得这么熟练奔放，他沉醉于节拍之中，浑身呈现出动态之美。这短短的表演，让大家再一次感受到民族风情的魅力，也感受到生活在这苍茫而辽阔的大地之上的人民，所特有的生命活力。一个喜爱歌舞的民族，其狂歌劲舞，表现的并不只是当下的欢乐，也表现出这个民族内在的精神力量，与对艺术人生的追求……

村长的招待当然应该有所报偿。虽然没吃到新鲜的葡萄，但我们买到了村长亲自推荐的葡萄干，还有野生葡萄与葡萄籽粉。虽然花费并不多，村长还是十分高兴，他说：“谢谢你们！你们所购买的这些东西并不是我一家的，这是村里十七家村民的。我代表大家，谢谢你们对我们村贡献！”临别之际，村长为需要的游客水壶里添满热水，又把大家礼送到村边的大吧旁，挥手告别。

回到车上，我回味着村长刚才的话，不由得想到：我们花了不多的钱，买了很好的东西，村长却一再表示感谢，还说这是“贡献”，这里包含着多少善意呀！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感谢这块广袤土地上那些朴实、真诚、坚韧而善良的人民。他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用自己的血汗，滋养了这片土地；他们与这片国土上天南地北所有勤劳的人民一样，以自己的思想与情感，赋予了这片国土以精神与魂魄。是他们的艰苦劳作与睿智创造，使这片土地变得丰饶与伟大。尽管我们只是远方的游客，如果没有他们的劳动与创造，即便我们来到这里，看到的也不过是无边的苍凉：没有城市与村庄，也没有田野与道路，没有那像巨大的风车一样从容不迫地旋转的风力发电机，也没有满山遍野悠然觅食的牛羊…… “人民”，作为创造世界的主体，并不是一个抽象的词语。它的内涵，永远是那些活生生的、不能被遗忘与蔑视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都渴望在自由的天地与祥和的文化氛围中，遵循个体的意志，创造自己的生活，以及人生的诗意与幸福。正是在如此这般的创造中，也创造着时代，创造着这异彩缤纷的世界——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浮士德》里的这著名的诗句，正是坚韧与伟大的创造者不朽的颂歌。

今天的最后一个行程，对我来说，多少有点出乎意料。

火焰山？除了在《西游记》里，我实在没有想到，现实中的火焰山，可以成为一个有名的景点。就在大家坐在车上，准备着防晒的衣帽，向火焰山疾驶而去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到《西游记》，神话故事真正是魅力无穷！当时唐僧师徒四人，走近火焰山时，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反有热气？”猪八戒难得的卖弄了一回知识，说西方路上有个哈斯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为天尽头。此地热气蒸腾，想必到了日落之处。还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一番斯哈哩国，为应对日落之时发出的巨烈声响采取的措施。这话当然遭到大师兄的嘲讽，直言“呆子莫乱谈！”现在想来，其实猪八戒没有乱谈，若站在中原远望西域，数千里之外，岂非日落之处？至于那个斯哈哩国到底在哪里，只有天知道了。也许吴承恩先生心里是有所本的。不管怎样，你不得不佩服《西游记》作者，那真正是大手笔！一个火焰山，整整写了三回书，又是罗刹女铁扇公主，又是结拜过兄弟的牛魔王，还有那一出场就手拿一枝香兰，袅袅娜娜而来，柔声细语开言说话的玉面公主，那妖娆的身段与迷人的姿态，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牛魔王哪能顶得住？”更何况，还有那万岁狐王留下的众多小妖，与数不清的财富。吴承恩写的哪里是什么神怪故事，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人间情节！这三回书，实在热闹非凡：魔王纳妾，女妖吃醋，兄弟反目，八戒扬威，土地出场，阴兵助阵…… 为一个芭蕉扇，一调二调三调，吃下神仙的定风丹，钻进公主的小肚子，上天入水，使尽七十二般变化，都解决不了问题，最后不仅托塔天王、哪吒太子，就连四大金刚、六丁六甲、护教伽蓝、巨灵神将都来了，这才让牛魔王归顺，铁扇仙跪服。而真正的神来之笔，是这火焰山的由来：五百年前，孙悟空大闹天宫，被众神捉住，放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太上老君认定他已被炼成丹药了，没想到开炉取丹时，他突然蹦了出来，一脚蹬倒丹炉，掉了几块儿砖头，落在人间，就化作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山，一烧就是几百年，影响了多少百姓的生计……

有一句名言：“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说不定那句话就是从这个故事来的——太上老君的几块破砖，落在人间，就是一座火焰山！既然是自己做下的坏事，自己理当费尽心力去消除……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真正的火焰山已近在眼前，透过大巴车的玻璃窗，看到那座黄褐色的坚硬山峰，横亘于前面不远处，山下空旷的土地上，铺满砂砾，山下山上，果然如《西游记》所说：寸草不生。一下车，热浪迎面而来，它实实在在告诉大家：火焰山的热，名不虚传！进入景区，要先进入游客服务厅，然后通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里灯光昏暗，廊壁上小龛里，有《西游记》中的人物塑像，谈不上艺术性，感觉有些怪模怪样。有人说：“这塑得一点儿不像！”要像什么呢？当然是他心目中的唐僧师徒与牛魔王、铁扇公主之类。哪又怎能像得了呢？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唐僧师徒与妖魔鬼怪。这个长廊，大概是为了激发游客的想象，毕竟寸草不生的火焰山，除了诉诸想象，也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人们的兴趣了。设计者大约设想，有这么一个悠长昏暗的走廊，足以使游客从实实在在的人间，走入灵异出入的幻境了。可现实并不如此，当大家走出长廊，来到地面之后，立即感受到的是艳阳高照，酷热烧烤，全无半点烟霞缭绕的梦幻景致。黄褐色坚实如铁的山峰，矗立在眼前，比刚才看得更真切了。山上当然没有火焰，因为当年孙悟空打服铁扇公主之后，拿着那把芭蕉扇，也不知扇了多少遍，地上的明火已被他扇灭了，那火却藏在了地下，灼热焦黄的砂砾滩上，有一个水泥筑成的石台，一个高大的温度计斜插在上面，温度上红色的刻度，显示着此处地表温度为摄氏73度，可见从炼丹炉里掉落人间的神火，此时仍然威力不减。照相照相！除此之外，大家还能做什么呢？有专业人员早已支好相机，让大家排队——当然，你也可以用自己的相机或手机，有人在大声喊叫着，要求前面的人不要插队，也不要占用大家的位置，为什么这么着急？你可以想想，当唐僧师徒四人，被妖怪放到大蒸笼里加热的时候，他们能不着急吗？照完了温度计，还有一个地方也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旁边不远处那个高大的唐僧师徒塑像：唐僧骑在马上，前面有猪八戒牵马，后面有沙和尚挑着行李，他们背后是一座尖峭的山峰，峰顶是一朵飞扬的祥云，孙悟空立在云端，做出他那招牌动作：单腿而立，一手背绰金箍棒，一手在额头搭起凉棚，用自己的火眼金睛，向远方瞭望……  到了火焰山，无论如何得同这几位合个影，于是，又是一番挨挨挤挤，争分夺秒。照完了，赶快离开，回到地下通道，现在也不管那壁龛里的塑像了，赶快进入吹着空调的旅游商场，去挑选纪念品。这里的商品还真是丰富：玉器、皮货、衣服、玩具，等等，等等，但有一样东西是必须买的，那就是和《西游记》有关的玩具：能伸缩的金箍棒、形状精巧的芭蕉扇、还有挂着三个铃珰的唐僧师徒像，拿回去送给孩子，得意地说一句：“这是从火焰山带回来的！”然后孩子大概会问：“你们见到孙悟空和牛魔王了吗？”

我们该怎么回答呢？

也许，这里真该用最先进的声光电技术，表现一下三调芭蕉扇、大战牛魔王的场景吧？将赤裸裸的山石演化成出人意料的魔幻故事，这不就是所谓的旅游事业该有的创意吗？更何况不朽的吴老先生，早已用他的如椽大笔，为我们写了好原著。

6月20日：云海之上，一个或所有故事

旅游团昨晚回到宾馆就解散了。格桑胜利完成了他的任务，又去给另一些游客讲解他那珍贵的人生哲理了，我们又回到了无组织状态。今天已是返程的日子，还有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利用。我们临汾来的八位朋友，决定去实现刚来那天未能实现的愿望：参观自治区博物馆。现在各地的博物馆大约都这样：参观是免费的，但需预约。我们昨天晚上就预约了。早饭后立即打车，早早在博物馆门前排队。队列里竟遇到一位也是从临汾来的年轻女士，是医院的护士，说她是来新疆徒步的，刚从火车站走过来。聊了几句他们徒步旅游的情况，看着她瘦削而坚毅的样子，我不由心生敬佩。

博物馆足够大，也很漂亮，藏品丰富。可惜我们在两小时后就得往回返，只能走马观花看一看。博物馆的收藏，不外乎这样的主题：时间、存有、创造。所谓文物，不过呈现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种种轨迹，这是一览可知的。如石器、瓷器等等。当然也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这次参观给我印象最深的，竟是几具干尸。这些干尸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小孩，形态各异。通过他们身上残存的装束，可以约略知道他们曾有过的生活状态。对于考古工作者，干尸的发现肯定有特别的意义。通过它们，或许能还原很多历史细节。但对于我们这些普通游客，它们不过是一些失去生命的物质存在。想到在茫茫沙海中，他们已静静躺卧了很多年，被冷酷的时间剥夺了生命的丰美，只剩下干枯丑陋的物质形态，证明他们曾经有过或长或短的生活，有过属于自己的、或艰难或悲壮、或美好或忧伤的故事，现在却通通消失于无地，不由得让人慨叹顿生：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面前，人生竟是这样的渺小与无谓！不过再细想想，也觉得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人生的目的，不就是创造意义吗？他们曾经活过，在这苍茫浑厚的西部大地，爱过，恨过，歌唱过，搏斗过，或许还有信仰与祈祷，感恩与忏悔，他们以自己的劳动与情感，创造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尽管和所有人一样，也只能向死而生，又怎能说他们的人生没有意义与价值呢？

中午返回宾馆退房，并在附近的小饭店吃过午餐。下午五点多，我们已在云海上空飞翔了。透过小小的玻璃窗，再次俯瞰辽阔的新疆大地：沙漠，河流，闪着积雪白光的山峰，铺排在绿洲边上的城镇，还有那漫长的公路与铁道，像巨人描绘在大地之上的粗壮线条…… 一切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回味这几天的感受。新疆之美，首先是异域风情。从内地来的人，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当然会为这千里之外的异域风情所感动。这里有另一种生活细节，另一种衣饰语言，甚至建筑风格，歌舞与浪漫，都渲染着全然不同的生活氛围，这种异样与不同，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有深切感受。但新疆之美，并不只是因为这风情的妩媚与奔放，更在于它辽阔而壮丽的山川大地：起伏的群山、茂密的森林、奔腾的河流、浩渺的湖泊、浑茫的沙海，悠闲的牛羊、翱翔的雄鹰…… 所有这一切，呈现出来的是伟大、雄浑、壮阔、崇高的美。这里呈现着空间之美，也呈现出时间之美，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这浩茫的土地上运行，推动着生活的节奏，主导着生命的更新……

当我按亮头顶的阅读灯，翻开《什么叫思想》，准备再一次参与到海德格尔的思想之旅，度过这枯燥乏味的航程时，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海德格尔用四重方式，追问“什么叫思想？”我们是否也可以模仿一下，如此这般地追问一下“何为旅游？”首先，旅游一词命名的是什么？其次，人们把旅游理解为什么？其三，我们要正确地旅游，需要哪些条件？其四，是什么召唤我们去旅游？刚想到这些，又觉得这些书生气的问题，未免可笑。旅游就是旅游，走走看看，散散心，观观景，聊聊天，吃点异样的东西，知道点原来没见过的事情，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硬要追问“为什么？”那就是为旅游而旅游，为了筹划和参与一个自己喜欢的故事，一个对所有人都差不多的故事，去支付一段生命而已。有开始，有过程，有高潮，有结局，或者可以用思想家的话，叫做自己筹划着，把自己抛入一种不自由的状态中，去寻找精神的自由。旅游旅游，无旅不游，行行复行行，所以命名为“旅游”。不过如此，岂有它哉！至于旅游的条件，人与人能相同吗？不同的时间地点能相同吗？不同的旅游方式当然也不能相同。我们遇到的那位徒步者，与我们这些人，当然会有不同的条件，不是还有说走就走的旅游吗？那些人是受了什么神秘力量的召唤呢？召唤，按照海德格尔的想法，这才是根本问题！因为你行动的根据就在这里：你累了，你烦了，你闷了，你想出去走走了，不过如此。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出发，行走，去完成你的愿望，在一个老套的故事中，寻找邂逅，不管满意还是遗憾，结局总在前面…… 想到这里，我终于不想再理会海德格尔，合上书本，闭目养神……

我的旁边，有两位朋友，正在用很低的声音，讨论计划中的下一次旅游。播音员又一次提醒大家：“旅客朋友们，请大家全程结好安全带！”

【责编 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