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山水画是美的,田园诗也是美的,这已不成问题。一些城市中人看了山水画,读了田园诗(更有现代影视作品的渲染),便生出一种兴味,认为城市生活并不足取,原始质朴的山村生活才是最曼妙最浪漫的生活。其景也厅,其气也清,其人也淳,其狗也驯;山泉轻淌,山雀弄间,山花浮媚,山树秀拔……总之,一切皆美。便有偕蜜侣 同游者,便有探而猎奇者,还有一些厌倦市井生活者,想从朴远的册野寻回生活的原味,更有一些皤然翁婆,欲在山云野鹤之境,享度余年。但多是去时兴然,归时索然,绝少于山村久居者。
问一个欲在山村久居,而不足月便速速归来的老者,他说,山村虽杂花生树,但野艾荒蒿遍野,严重影响久了,便觉凄然;那里虽水好气清,但人烟稀少,日头也早早地落下山去,除山狗遥遥地吠几声,整个世界黑成一团,绝无管弦声乐,日子枯寂,心头落寞;还有更让人忍受不了的,是生活的诸多不便,吃不上鲜菜,买不到鱼肉,山村路径只有羊肠小道,每走一遭,都须打出几个血泡……山村生活,一荒蛮,二枯寂,三不便,所以,山村固然美,欣赏一下尚可,但我绝不再去住了。
我是从山里走到城市的,知道老者所言,是他的真感受。
所以,艺术总归是艺术,生活到底是生活,不可断然混成一团。艺术需供奉给人新奇,陌生的环境,住住可猎获新奇;生活需要自在,走到自己身外的世界去,便没有多少自在。换言之,朴野的山村,作为艺术对象,有其独特的美;但对于人类来说,他给我们所赐毕竟是贫寡的,有限的。山村生活虽有其纯美处,也不该留连,享受现代文明,是人类生活的方向。所以,山里的青年,读了几本书以后,不再安于家乡的生活,而鼓起到城市去的欲望,便没什么可鄙薄。
这一切均缘于人对生活欲求的无止境。欲求的无止境,便生出对现状的不满,便思变。《大智度论》卷十九《释初品中三十七品》云:“是身实苦,新苦为乐,故苦为苦。如初坐时乐,久则生苦,初行立卧为乐,久亦为苦。”叔本华也说:“如愿快欲,不能绝待至竟。新欲他愿,续起未休。”所以钱钟书引约翰生博士的话说:“人生乃缺陷续缺陷,而非享受接享受。”史震林《华阳散稿》卷上《记天荒》中的一句话,可谓一语破的,即人在生活中“当境厌境,离境羡境”。
文艺作品,正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利用了人的这一惯常心态,常以距离阻隔,怀远悼近,而把人们的企慕和欲望煽动,使人们生一种“浪漫的企望”。这种“企望”是无可厚非的。对于智者,它是人生的一种补剂;对于盲目者,不切实际地“企望”下去,却是一种自我的迷失。
便有一个如何处理“当境”与“离境”的问题。
山村的生活固然质朴、纯美,却是一种被有限的自然条件和社会条件所限制的生活,是一种有缺憾的美。对山村生活之“羡”无非是一种回归的欲望,回归到人伦之单纯、人性之天真,因为市井中人际关系太复杂、浑沉的诱惑太多,使人感到活得挺“累”。但这种回归,应该是一种精神的回归,而不是要回到山村那样的环境下去生活。到原朴的生活环境下求得回归,其实是一种对生活的逃遁,一种意志的软弱。
若把山村生活比作小孩子的生活,那么城市的生活,便是一种成人的生活。
梁遇春在《天真与经验》中说:“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个很脆弱的东西……他们的天真是出于先知,值不得赞美的,更值不得我们羡慕”,而“那班已坠入世网的人们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们阅尽人世间的纷扰,经过许多得失哀乐,因为看穿了鸡虫得失的无谓,又知在太阳底下是难逢笑口的,所以肯将一切利害的观念丢开……(这种)从经验里突围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贵的。”山村的生活固然少污浊、少沉浮,而多率性、多贞纯,根本在于它少了那么多世网的诱惑,是一种“封闭”的率性和贞纯,未必有多少可“羡”之处。
《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六《小谢》但明伦评:“于摇摇若不自持之时而即肃然端念,方可谓之真操守、真理学;彼闭户枯寂自守,不见可欲可乐之事,遂窃以节操自矜,恐未必如此容易!”真正的质朴,真正的贞纯,是那种遇名不妒,见利不贪,“见花不采,看到美丽的女人,不动枕席之念”的贞纯。
个人生活的环境是很难轻易改变的,“离境”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城市生活虽然嘈杂,虽然有一些污浊,却是一种文明程度极高的、可塑性极强的现代生活,人在之中是大有作为的。所以,面对城市生活这一“当境”中的一切迷惘和不如意,应该采取直面的态度,学会在理智和经验的基础上,减少一些人为的“灾祸”,“蒸馏”一些有害的生活成分,自己创造一种超然物外的“天真”和“质朴”的生活。
这一切,全靠我们个人的生活艺术。
凸凹
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协理事、北京房山区文联主席。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永无宁日》;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无言的爱情》《书性与人性》《书卷的灵光》等。其中,长篇小说《大猫》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提名奖,散文《感觉汪曾祺》获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
(2017.09.16 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