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8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之际,中央军委首次颁授“八一勋章”,99岁高龄的程开甲坐着轮椅出现在现场,他也是10位英模中最年长的一位,被誉为“中国核司令”。
随后的 8月3日,程开甲迎来百岁生日,当天,他提笔写下“创新、拼博、奉献”几个字,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科学人生的总结。
程开甲是与邓稼先、钱三强齐名的“两弹元勋”,是中国核武器事业的开拓者和核试验科学技术体系的创建者之一。
他设计的中国第一个具有创造性和准确性的核试验方案,确保了首次核试验任务的圆满完成。在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之前,他提出并一再坚持向地下核试验方式的转变,这对武器水平的提高和试验事业的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他成功设计和主持了包括首次原子弹、氢弹等在内的30余次各种类型的核武器试验,是中国指挥核试验次数最多的科学家。他还开创了中国系统核爆炸及其效应理论,为核武器战场应用奠定了基础。
上世纪80年代,他又开创了抗辐射加固技术新领域,起草了中国第一个抗辐射加固方案,并完成首次抗辐射加固试验,为提升中国战略武器的生存与突防能力提供了技术支撑。90年代后,他不顾年迈,仍在材料理论、高功率微波等方面进行创新性研究。
程开甲最后一篇文章是2013年发表在期刊上的关于超导的研究,那一年他已95岁高龄。2014年1月10日,他从习近平总书记手中接过2013年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状,此后,他仍在不停思考。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努力不懈,不老常青”。
2018年2月4日,浙江大学校长吴朝晖一行前来拜访,100岁的程开甲还为母校的校友们弹奏了一曲《新年好》,勤于动脑的工作性质,让其百岁时依然思维敏捷。
可以说,程开甲为中国核试验事业和核武器研究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才智。回望百年人生,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和祖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中国科学院院士、“两弹一星”功勋奖章、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八一勋章”、“改革先锋”、“人民科学家”国家荣誉称号,迄今为止,同时获得这六项至高国家荣誉的,只有程开甲一人。
对于获得的这些荣誉,他有自己的诠释:“我只是代表,功劳是大家的。功勋奖章是对‘两弹一星’精神的肯定。我们的核试验,是研究所、基地所有参加者,有名的、无名的英雄们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完成的。”荣誉等身却淡泊名利,这正是老一辈科学家的人格风范。
2018年11月17日上午,为国家奉献一生的程开甲,在301医院病逝,享年100岁。
网友纷纷留言:“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祖国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您!”“国之楷模,民族精英,一路走好。”……
千里之外的中国原子城,也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思。在马兰基地广场,至今耸立着一块红色花岗岩,上面镌刻着中国核试验基地第一任司令员张蕴钰写给程开甲的诗:
“核弹试验赖程君,电子层中做乾坤。轻者上升为青天,重者下沉为黄地。中华精神孕盘古,开天辟地代有人。技术突破逢艰事,忘餐废寝苦创新。专家学者风沙里,同与战士历苦辛,戈壁寒暑成大器,众人尊敬我称师。”
虽然历经风雨洗刷,这些字迹变得有些斑驳,但人们依然可以从中感受到程开甲求真创新的报国之心。
“空投、平洞、竖井,朔风、野地、黄沙,戈壁寒暑成大器,于无声处起惊雷。一片赤诚,一生奉献,一切都和祖国紧紧相连。黄沙百战穿金甲,甲光向日金鳞开。”这是2018《感动中国》组委会给予程开甲的颁奖词,也是其一生的真实写照。
希望
“为国家做贡献,是最幸福的事。”
在看程开甲90多岁接受采访的视频时,有一幕让人极为动容。
他谈到留学第三年时,在英国电影院,看到了英国紫石英号军舰擅自进入长江,被渡江作战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用并不先进的武器击伤的新闻短片,“好像它厉害得很,我们不买它的账。”回忆当时情景,他仍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手狠狠锤向桌子,“真是高兴啊!我就知道,我们有这一天能够这样子的……”说着说着,老人掩面而泣。
当时的中国积贫积弱,虽然程开甲在英国个人成就卓著,但被歧视和侮辱是常有的事情。有一次,程开甲和几个中国留学生去海滩游泳,刚下水,英国人就立即上岸,还指着他们说:“有一群人把这里的水搞脏了。”如此的屈辱,让程开甲义愤填膺。所以,那一代的留学生,更能体会到一个充满希望并崛起了的民族,对于他们人生的意义。
讲程开甲的人生,要从1918年说起。这一年,他出生。
祖父程敬斋是吴江有名的富商,早在程开甲出生前,便为孙儿起好了“开甲”的名字,即开转登科,位列一甲。遗憾的是,在程开甲出生的前一天,祖父去世,程家随后开始日渐式微。
程开甲小时候淘气而叛逆,特别是在经历7岁丧父,生母出走的重大变故之后,他更是直接留级三年,是学校出了名的“年年老板”,就是年年坐在那个板凳上。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军入侵东北,主权沦丧,这深深刺痛了程开甲的心,他开始发奋读书。就是这一年,他考入人才辈出的浙江嘉兴秀州中学,在此接受了6年具有“中西合璧”特色的基础教育和创新思维训练。也是在这里,他了解了爱因斯坦、牛顿等名人的事迹后,被他们追求真理的精神所打动,便立志要成为像他们一样的科学巨人。
1937年,程开甲因成绩优异,被上海交通大学和浙江大学同时录取,他最终选择了浙江大学物理系。在这所被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誉为“东方剑桥”的大学里,他接受了“中国雷达之父”束星北,两弹一星元勋王淦昌,数学家陈建功、苏步青等大师的倾力栽培。
只是时局的变化,被迫让浙江大学搬了七个地方,程开甲的衣服、被褥、书籍、笔记本也在炮火中化为灰烬。中华之大,竟没有一个求知青年安放课桌的地方,程开甲遂在悲愤中写下:“中国落后挨打的原因:科技落后。拯救中国的方法:科学救国。”此后,他学习更为刻苦。
上世纪40年代末程开甲(后左一)与导师玻恩(前右一)在一起
1941年,23岁的程开甲毕业,选择留在浙江大学任教。1944年,李约瑟到访,程开甲在物理方面的天赋,让他非常看重,也正是在他的直接推荐下,程开甲拿到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奖学金,获得了去英国爱丁堡大学留学的机会。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程开甲通过自己的研究,写了一篇关于新粒子质量的论文,李约瑟亲自动笔修改后,转发给诺贝尔奖得主狄拉克。但狄拉克在回信中以“目前基本粒子太多,不再需要更多的新粒子,更不需要重介子”为由,拒绝了程开甲的论文发表要求。
因相信权威,程开甲便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进一步研究。然而,1979年,一个外国科学家通过实验,获得了与程开甲当年如出一辙的研究结果,还获得了诺贝尔奖。那篇未能发表的论文,也成为程开甲一生中少有的遗憾。
程开甲是在抗日战争结束后前往英国学习的,他的老师是著名理论物理学家、量子力学奠基人之一的玻恩教授。在玻恩身边的4年,程开甲不仅结识了狄拉克、海特勒、鲍威尔等科学巨匠,还学到了许多先进知识,导师的教诲让他更加明白,不迷信权威,敢于“离经叛道”、追求真理的精神,比物理成就和理论成就本身,对人类的意义更大,这样的认知也影响了他一生。此间,他还主攻超导电性理论研究,与导师共同提出了超导电的双带模型。
1948年秋,程开甲获爱丁堡大学博士学位后,由玻恩推荐,成为英国皇家化学工业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员,年薪 750 英镑,这在当时已是很高的待遇。
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是有祖国的。1950年,程开甲婉拒导师挽留,放弃优厚待遇和研究条件,回到百废待兴的新中国。他讲,“为国家做贡献,是最幸福的事。”
信念
“科学精神最重要的就是要创新”
回到祖国的程开甲直奔母校浙江大学,担任物理系副教授。1952年院校调整,他被调到南京大学。
在1960年加入核武器研究队伍的前十年,算是程开甲稳定而平静的一段岁月,当然,成绩也是斐然的,南京大学的金属物理研究和核物理教研室的开创、江苏省原子能研究所的筹建,都是由他担当重任的。1959年,他还出版了中国第一部物理学专著《固体物理学》。
原子弹研制初期,根据任务分工,程开甲分管材料状态方程的理论研究和爆轰物理研究。
那段时间,他满脑子全是数据。一次排队买饭,他将饭票递给师傅,说:“我给你这个数据,你验算一下。”站在后面的邓稼先提醒:“程教授,这儿是饭堂。”吃饭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把筷子倒过来,蘸着碗里的菜汤,在桌子上写着,思考着。
终于,程开甲第一个采用合理的TFD模型,估算出了原子弹爆炸时弹心的压力和温度,为原子弹的总体力学计算提供了重要依据。
尽管程开甲是中国最早接触电脑的一批人,可他依然习惯于在小黑板上写写画画
1962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试验提到日程,为加快进程,钱三强等二机部领导决定兵分两路,一方面,原班人马继续原子弹研制,另一方面,再组织一个队伍进行核试验准备。钱三强提议由程开甲负责核试验的有关技术问题。这是一个全新而艰难的道路,毕竟,程开甲的优势是理论研究,但他没有犹豫。为了配合国家需要,十年内,他已四次转换自己的研究方向,他说“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利益、民族利益,要我做什么都行!”
也是这一年,程开甲开始筹建核武器试验研究所。在短短两年内,他召开近两百次任务会,制定了原子弹爆炸试验的总体方案,研制了原子弹爆炸测试所需的1700多台仪器和设备,由他提出的“百米高塔爆炸方式”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立下汗马功劳。
他曾提出,对地下核试验,必须获得第一手资料,而完成这项任务,要经历“三高一险”,一是温度高,二是压力高,三是放射性强度高。另外,爆炸产生的强大冲击力使围岩破碎,掘进施工中极易塌方,出现险情。
然而,在罗布泊工作期间,每次核试验任务,他都会亲自到最艰苦、最危险的一线去检查指导技术工作。为了增强对核爆现象和破坏效应的感性认识,他还多次进入核试验爆后现场,爬进测试廊道、测试间,甚至是最危险且放射性最高的“爆心”。
核爆炸试验现场(左三为程开甲)
核试验包括空投、两弹结合,地下平洞、地下竖井等多种方式,由于核爆炸后平洞温度很高,还存在强辐射,国外一般不会对平洞进行开挖。但为了获取更多数据,程开甲决定开挖平洞,并且亲自进入洞内探查爆心。他甘冒风险,是考虑到当时国家很穷,做核试验的次数远低于西方,他要用最少的试验次数,获得最多的数据,以加快中国核武器事业的发展。
1964年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罗布泊准时爆响,自动控制系统在瞬间启动千台仪器,分秒不差地完成了起爆和全部测试。
当年法国进行第一次核试验时,测试仪器没有拿到任何数据。美国、苏联、英国等有核国家,也仅仅得到了一小部分数据。没有严谨的数据支撑,很难真正将爆炸威力定义为核爆,所以,程开甲的工作是核爆实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让他倍感骄傲的是,我们拿到了全部数据。
对于程开甲来说,最让他引以为荣的是白手起家组建的核武器研究所,他招募了大批优秀的科技人才,集智攻关,协同作战,圆满完成了每次核试验的测试任务。
从1962年筹建核武器试验研究所,到1984年离开核试验基地,22年里,程开甲一直坚守在罗布泊,先后主持了30多次各种类型的核武器试验。他所带领的这支队伍,也在大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走出10 位院士、40多位将军,荣获2000多项科技成果奖,许多成果一度填补了国家空白,满足了国家的重大战略需求。
上世纪70年代,程开甲在做任务前动员
1984 年,组织上考虑程开甲年事已高,将其从戈壁滩调到北京,担任国防科工委科学技术委员会常务委员。他又开始围绕“假如打一场高技术战争,我们怎么办”进行思考,在抗辐射加固和高功率微波领域开始突围,同时开展基础研究,进一步发展、完善“程—玻恩”超导电性双带理论,创建了材料科学的 TFDC 电子理论,为材料科学的发展提出了新的研究思想与方法。
谈起晚年的创新成就,他讲:“我只是希望,我的建议、我的研究,能对我国的武器装备发展起到作用。”可以说,程开甲的一生都在求索、创新。
早在青年时代,程开甲就开始学习钢琴,并且坚持了整整一生
多年后,他接受采访时曾感慨地讲,“如果我不回国,不到试验场区,可能个人会有更大的成就。但是,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幸福。因为我把一切都献给了祖国、献给了国防科技事业。”
1956年,程开甲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他用自己的一生兑现了在入党申请书上写下的誓言:“一辈子跟着党,个人一切交给党。”
我们会永远铭记那样的激情年代,也会铭记那些为共和国的辉煌作出巨大贡献的科学家们!向他们致敬!
(2021.08.01 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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