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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非常时刻

读写时代 作者:蔡智敏 2023-02-28 16:16

现实生活一再告诉我们,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都会在生活的激流之中,遇到很多非常时刻。一种疫病迅速在全世界流行,一场战争发生了,或者其它特别事件的发生,都会把我们带入一种非常时刻。因这事件,打破了我们庸常的精神状态,搅动了我们的思想和感情,使我们不得不进入一种特别的精神存在之中。

这种改变,常常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我们对人生与世界的基本观念。如果一种非常时刻是短暂的,那么,它可能只在短时间内对我们平静的精神状态产生一种冲激,这种冲击固然也会对我们的某种观念形成挑战或打击,但这种挑战或打击毕竟是容易消失的。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的精神就会恢复到原来的平静状态中去,恰如一潭平静的秋水,被一阵未曾预料的烈风吹荡之后,风消云散,很快就变得一平如镜。但是,当一个非常时刻变成了一个非常时期,相对于那个瞬间发生的过程,变成了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么,经历这一过程的人们,其诸多基本观念必然受到严峻考验。

如果这种非常时刻乃至非常时期的出现,源于某种神秘的自然力量,那么,首先受到冲击的,肯定是我们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既有观念 。人与自然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这个古老的问题,仍然可以继续追问:无情的宇宙创造了有情的人类,却又用种种非常事件来打击我们,这是为什么?人们总是自命伟大、甚至认为可能掌控与战胜自然,这是真的吗?抑或我们真的应该自处于草芥,只是卑微地仰望宇宙的恢宏?或许,我们的答案应该在这二者之间:既不狂妄,也不自卑,而是将非常时刻的打击看作是对人类的考验与磨练,一方面对大自然的伟大心怀敬畏与谦卑,另一方面遵从大自然的规律积极进取。

几乎所有人,身处非常时刻,都会自然地呼唤神灵。而那些自以为秉持无神论观念的人,在此种时刻,其观念更会受到严峻的考验。你是真正的无神论者吗?此时应该扪心自问。至于那些本来就有宗教信仰的人,或许可以问问自己:我真的相信神吗?真相信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是神在用这非常时刻考验人类吗?如果他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怀疑他的信仰是否虔诚。常有人说,中国是世界上无神论者最多的国家。也有人简单地说:“中国人没有真正的宗教。”我是不赞成这种说法的。尽管佛学作为一种终极觉悟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在究竟意义上具有无神论的思想,但佛教作为一种相信轮回转世的世俗宗教,是无可怀疑的宗教。道教也是宗教,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很多中国人既不信佛教,也不信道教,但这并不等于他们没有宗教观念。在中国人中,真正的无神论者其实很少。大部分中国人信仰什么?信“天”。天!这才是最高的神,终极信仰,众神之神,是无可替代又无法否认的神。这个最高神,经过了数千年的精神积淀,已经深深埋藏于中国人的潜意识之中了。天是创造者,筹划者,又是执行者。万物的运行,就是天的表象。不能简单地认为这是原始的自然神论。在很多人的潜意识中,天是有意志的,它是正义的主持者,道德的监督者,行为的赏罚者,也是良知的发明者。所以,每当非常时刻,人们总是想到天意与天命。“这一切都是天意吗?老天爷为什么会让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会让人类遭受这样的苦难?”当人们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人与神的关系正在经受考验。当窦娥说:“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时,她的斥责并不只是表达毫无意义的绝望,那就是仰望最高神的最后审诉。在这样的最后时刻,她的审诉并不能改变既定的命运,那是因为神的赏罚需要时间。当人们能拉开距离回顾历史,总会发现善恶有别,报应不爽。这就是神的报应,天的报应,是终极智慧的体现。在非常时刻,人们也许会觉悟:人就是人,人不能取代神。任何窥探神的秘密,取代神的地位,改变神的意志的行为,都将受到惩罚。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非常时期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它会促使人们从多个角度反思自己深处其中的社会关系。如个体与国家的关系,个人与群体的关系,个体之间的关系,当然还有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群体与国家的关系,个人与人类整体的关系等等。

所谓国家,不过是以一方领土为界限的大社会。非常时刻,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必然会受到考验。国家是什么?它应该做什么?这个国家为什么值得我爱?我们的国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诸如此类的问题,平常不大会进入匆匆忙忙谋生的民众心中。人们习惯性地认同于已成常规的国家管理。关于国家的意识完全被庸常的日常生活意识所淹没了。但由非常时刻延伸而成的非常时期,意外地中断了人们庸常的生活状态。因此,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问题。民众会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呢?这对于一个社会来说,其实非常重要。因为这就是所谓的“民心”。当然,是人创造了国家,而不是国家创造了人。但国家一旦成为一个现实的存在,它对于每个个人来说,就是一种既抽象又具体的异己力量。在非常时期,它怎样服务于民众,或者管理民众——国家管理的本质就是服务——直接影响着民众对它的认同程度。很显然,民众期望于国家的不是被限制或被剥夺,而是带给他们足够的福祉。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国家,它们处理危机的方式各不相同,它们在非常时刻的真实表现,直接影响民众对其能力的信任与评价。

个人与群体的关系,也会在非常时期受到严峻考验。因为个人与群体的利益并不总是一致的。一个在非常时期形成的特殊群体,为了它的整体利益,可能要求其中的个体放弃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应有的权利,这种要求是否合理?这是构成个体与群体矛盾冲突的一个重要根源。特别是这个特殊群体极有可能将非常时期作为充分理由,要求个人无原则地服从某种特殊管理,因而忽略个人应有的选择自由。于是,服从还是抗拒就成了一个严峻问题。不服从将招来自命为群体利益代表者的愤怒,而服从将开启以群体名义侵害个体权利的先例,这是对个人权利与自由的破坏。于是,人们不得不追问这一特殊群体代表者的权力来源:是谁赋予了他们这样的权利?他们是否真正代表了民众真正的长远利益?他们权力的合法性何在?这种以非常时刻为充分理由发生的对个体权利的侵害,会不会在今后的社会生活中成为理所当然的惯例?进而会思考:即使在非常时期,这样的群体是否应该存在?这样的群体是否会成为诸多非理性行为之渊薮?一个健康的社会,是否应该永远在法制与理智的轨道上运行,而彻底杜绝这种超越法律规范的群体?这种群体一旦做出错误的决定并不顾一切地实施,就会形成一种社会暴虐。这种暴虐如果渗入生活的各种细节,就会使人无所逃遁,且会构成对灵魂的奴役。这是必须警惕的。

一个群体的思想倾向,取决于其对自身利益及社会总体利益的考量,群体利益最大化无疑是一个群体思想的出发点。如果一个群体的思想是真正具有理性和合乎逻辑的,那么,它所追求的自身利益与社会总体利益就应该是一致的。但事实往往并不如此。一个素质较差的群体,往往被眼前的利益蒙蔽了眼睛,而不愿顾及长远利益,非理性的追求就由此产生。一旦非理性的追求成为一个巨大群体的共识,它就是一种巨大的破坏性力量。如果任同这种非理性的力量盲目滋生,整个社会就处于危险境地了。

正因为不同群体对于利益的追求常常是极不相同的,就必然造成认识差别,从而导致行动差异。在一个群体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在另一个群体看来可能完全是匪夷所思的。不同群体各持己见的结果就是社会的分裂。助长这种分裂,就是在有意地撕裂社会。而弥合这种分裂,又绝不是简单的强制手段所能奏效的。正因为这样,非常时期如何处理群体之间的关系,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如果再往深处想,群体的差异与对立,根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与对立。群体的形成,除了出于某种具体社会目的有意识地组织起来之外,其他自然生成的群体,不过是持有不同思想观念的人各从其类的结果。前者由于追求特定的社会目的,很容易形成与此相关的利益考量。后者表面上是由思想观念的向心力结合在一起的,但在这观念的表象背后,仍然隐藏着深层次的利益考量。只不过这利益的考量有深浅远近之别。一个有组织的群体,也许会为眼前有限的经济利益而做出非理性的事情;而一个自发的群体,也可能以实现社会的正义作为自己的精神追求——这种追求其实也是一种“利益”,只不过它属于更长远也更宏大的利益,这种追求恰恰有可能损害其部分成员的眼前利益,当这部分人并不顾及这一点时,其高尚性才得以显现——反之亦然。根本观念相同的群体即使发生冲突,也只是对某件具体事情的看法或一种具体利益之间的争执。只有基本观念——也即宏观利益——上具有根本冲突的群体之间,才会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从而形成群体之间水火不容的紧张关系。这种关系的出现,是对非常时期社会生活的严峻考验。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并没有什么简单的强制手段可以消除这种冲突。观念的冲突只有通过观念的趋同才会消解,而观念的趋同需要社会教育。而社会教育的真正力量来自两个方面:无情的事实与有价值的思想。无情的事实常常伴随令人痛惜的牺牲,有价值的思想也需要实践的证明。大而无当的空幻说教,是不能真正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的。如果管理者总是试图以此来改变社会,最后可能适得其反。最终教育人们的,只能是历史的教训。哲人有言:人类从历史上吸取的唯一教训,是从来不吸取教训。这或许就是悲观主义的根源。

事实上,作为个体的人,其思想观念的改变,往往是从个人生活境遇与切身利益的变化而开始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将自己的幸福长久寄托于虚幻的仙山琼阁之中。如不把个人作为群体中一员,仅仅作为纯粹的个体来看,非常时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受到考验。当一个人置身于非同寻常的、甚至荒诞离奇的境遇之中时,他的所作所为,最可能直接呈现其人性的本质。你怎样对待他人?他人对你意味着什么?这些在平常境况下完全湮没于生活琐碎细节中的问题,很可能真切地升腾起来,左右你对具体事情的决断。当然,人们并不真得需要面对这样抽象的问题,但却需要以具体的决断来回答它。事实上, 当生活境况突变,绝大多数人会因为环境的严酷而感受到个体的孤独与弱小,从而更真切地审视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也能更深刻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友爱与互助的必要与珍贵。这种时刻,善意的相处与相互关怀,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有价值。即便是在家庭内部最亲近的人之间,也会重新发现爱的价值。这种发现,会使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温暖与力量,这是非常时期的严酷现实带给人类的礼物。但从另一方面来看,非常时期也必然是丑类现形的时候。一部分品质低劣、自私、冷酷、甚至内心充满恶意的人,一旦在这种非比寻常的境况中获得某种机会——如平常不会有的某种权力——就会在他们的行动言语中,情不自禁地将其真面貌呈现出来。这种人,由于在平常状态下受到环境的压抑,不能表现自己真正的精神状态,这在种特殊情境中,正可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就会从潜意识中产生出报复性的冲动。当他们甚至以完全非理性的行为对待他人时,自己得到的正是一种满足的快意。在特别荒诞的历史境况中,人性的丑恶在愚昧的裹挟下,甚至可以表现为亲人之间的背叛与残害,一个母亲会因为几句心里话而被他精心抚养的孩子告密,最后走上刑场,这是有过实例的。因为家庭成员划清界限而不堪忍受人间的冷酷,终于走上自杀之路、从而成为非常时刻历史祭品的人,也是被人性的丑陋所杀。真正善良的人们,只能对这种难以理解的丑恶感到惊诧。丑恶之徒的存在,虽然是少数,但在恶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方面,却有不可低估的作用。这种人的多寡,应是衡量一个社会整体素质的标准,可惜永远不会有人得到具体的统计数字。

非常时期,当人们更为严格地审视他人的时候,当然也会更为深刻地审视自己。面对境况的压迫、生命的脆弱与人生的无常,会迫使人们更为真切地追问生命的意义。虽然这追问会因人而异:对于一些喧哗于生活表层意象的人来说,或许只像随风飘过的落叶,一闪即逝;而对耽于沉思的人,或许会沉浸良久。至于结论,既可能满足于习以为常的陈词滥调,也可能在瞬间暴发思想的惊醒,不管怎样,都是一种生命的反思。

时空并不会因为人类的处境而改变自己的本质,但人类的特殊处境却会改变自己对时空的感受。当我们身处险境面临威胁时,当我们在困难中企求解脱时,时间会变得如此漫长,它仿佛在襄助外在的压力,像一种有重量的寒雾,向我们挤压过来,直到让精神虚弱者喘不过气来,甚至想到用死亡地摆脱它的挤压。空间则因丧失自由活动的权利而变成另一种异己的力量,你越是渴望更广阔的空间,越是感觉到眼前的空间仿佛并不是在容纳你,而是在掠夺你。是的,它在掠夺你生活的可能性,掠夺你的存在方式。凡是经历过日复一日的囚禁般生活的人们——即便那是一种自愿的囚禁——对于这种状况应该深有体会。同时也应该深切地体会到,自由对于人生有多么重要!其实,人类文明进化的本质,就在于对时间与空间的不断超越,而所有的超越,都表现为自由的拓展与生命的延伸。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试图剥夺人们对超越的追求,就是一种反文明的思维。著名哲学家赵汀阳说过:“一个人拥有多少自由他就拥有多少创造好生活的机会。人们为自由而斗争,所争取的直接结果只是创造好生活的机会而还不是好生活本身。所以说,自由本身不是价值,但却是价值的前提。”

所有的非常时刻,乃至于漫长的非常时期,都在不同程度上对人们的价值观进行了考问,如果人们在这考问中有所思索,那么,他也许会确信:真正的良知,才是引领我们顺利地走过这种时刻的旗帜,也是我们精神深处最后的力量。

   2023,2,10,27日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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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智敏, 编审,原语文报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语文报刊协会副会长、中国少年儿童报刊工作者协会副会长,中共山西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山西省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责编 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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