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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染岁月的故事

读写时代 作者:智敏 2023-02-23 15:59

日子是流逝的,而年是盼来的。

转眼间,一个清静的春节已过去多日。因其清静,使人不由想起小时候过年的热闹了。

说起来,那已是半个世纪前的陈年旧事了。

那时候真的很盼望过年,而年的味道,似乎从两个重要的节气就开始飘散了,那就是“小雪”与“大雪”。

小雪杀羊,大雪杀猪,这是我们老家的规矩。杀羊杀猪的时候,那些没有养羊养猪的人家,就已经在思考:要不要狠狠心花钱多买点儿羊肉和猪肉,等过年时吃呢?如果是自己家杀了猪羊,那肯定会留几斤肉的,但留几斤呢?也是要认真权衡的。毕竟,一头猪或一只羊是全家一年重要的经济收入。肉卖出去越多,收入越多。留多了,收入就会减少。这问题,最后大多以尽量少留的方式解决。

不论杀羊还是杀猪的人家,都要在那一天做一大锅加了白菜与粉条的杂碎汤,以大海碗盛了黄澄澄的小米捞饭,再浇上香味扑鼻的杂碎汤,给左邻右舍一家一家送去。少说也要送上十几家。于是送来送去,你家我家他家,整个村子里便都飘满了羊肉或猪肉的味道。也荡漾着一份喜悦的心情,那也就是最初的年味了。

大雪过后,只半个月,就进入腊月。这已是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过年的时段了。所有的事情,既是必要的事务,也是必需的程序。首先,衣裳要准备。无论如何,过年时要给孩子们准备一身新衣服的。当然,这个“新”大多是打了折扣的。公家每年发的布票,即便全花光,也不够每个人都做一身新衣服的,更何况还不一定有足够的钱,把那些布票全花完。于是所谓“新衣裳”,大多只是拆洗旧衣,重新缝补过而已。如果拆洗过的还是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 ,那就是一件彻彻底底的新衣服了。当然,每年也会有一两件全新的布做的真正的新衣服,但这衣服给家里的哪个成员,肯定是要反复考虑的。孩子多人口多的家庭,为过年赶置新衣是一件巨大的劳动。于是,母亲们便天天日以继夜地忙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情景:夜已很深了,我们一觉醒来,看见母亲仍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衣服、纳鞋底。其实,她的这种劳作,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了。

除了衣服,准备吃食是另一件大事。这种准备也有固定的程序,时间不是能错过的。刚进入腊月,就要发豆芽。发黄豆芽是比较简单的,可以随发随吃。发绿豆芽却比较麻烦,一开始,将绿豆放在一个不大的盆里,凉水泡两天,不时换水,等出了芽,就要倒进专门的豆芽缸里。所谓“豆芽缸”,是一个红色的大陶缸,底部边缘位置,有一个用来漏水的小洞。每天两三遍,用清水浇洗。浇洗完毕,用拍拍(“拍拍”是一种圆形盖帘,由麻绳串缝纵横交错的双层高粱箭杆而成)盖好,压实,再用棉被裹起来,放在热炕上,豆芽才能顺利生长。由于天气冷,豆芽要二十多天才能长好,一般要到腊月二十五六,才是杀豆芽的日子。所谓“杀豆芽”,就是将豆芽用箥箕箥一遍,去掉绿色的皮壳与细细的根须,以开水焯过,再用冷水泡起来,以备随时食用。我们老家方言,总喜欢把“焯”说成“杀”,就是用开水杀掉生味的意思。绿豆芽随意加上细粉条、海带丝、红萝卜丝、土豆丝、豆腐干丝,有时还有猪头肉丝或蒸肉片等,以烹好的盐醋拌起来,就是老家过年最典型的凉菜了。

豆芽是凉菜的主料,而豆腐却是热菜——大杂烩——必不可少的角色 ,唯其如此,做豆腐也就成了一件家家户户必须的重要工作。

做豆腐的程序还是比较复杂的。第一道工序,是将黄豆(黑豆自然也可以,但做出来的豆腐不如黄豆漂亮,所以万不得已是不用的)在石磨上拉成豆瓣(所谓“拉”,是一种加工粮食的方法,即将粮食满磨眼灌下去,因为灌的粮食多,磨盘被支了起来,就不会磨成粉,而只会将粮食破成瓣),然后箥去豆皮,用水泡起来。泡上一天之后,就用石磨来磨。老家方言一般说“硙豆腐”。“硙”其实是个很形象的动词。如果做得豆腐比较多,就要用大石磨来硙,一般人家不会做那么多,也就一两升豆子,当然只用小石磨。硙小石磨的方法,一般是两人相对而坐,将小石磨置于中间,各以一只手握着磨杆,你推我拉,顺势作环形运动,使磨盘自如地转动起来。其中一人还要不时往磨眼里灌带水的豆瓣,那人要眼急手快,动作准确,才不致使正常转动的小磨停顿下来。小石磨轻,硙起来不太费劲儿,但它吞吐量小,泡好的豆瓣只能用吃饭用的小勺,一勺勺往磨眼里灌。如灌得太快,硙出来的豆糊就粗,做出来的豆腐自然会比较少,豆渣会较多。所以灌豆瓣的频率与多少必须与硙磨的速度相适应,快慢多少,必须掌握好,这算是有一点儿技术的。这个活儿虽不算太重,但十分考验耐心,就算是二升豆子,也要一刻不停地硙上大半天。直到后来有了电磨,过年做豆腐就很少使用小石磨了。到了腊月二十几,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会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喊:“明天电磨磨豆腐!”于是全村的人家都把早已准备好的豆瓣用水泡起来,第二天用水桶挑了,到大队的磨房去排队。电磨的速度很快,只一天功夫,全村人家的豆腐便都磨好了,这是时代的进步。只有一样不太好,电磨磨得太碎,虽然豆腐出得更多,却不如小石磨硙下的细腻。留下的豆渣也不及小石磨好吃。这是自然的:精华去得多了,豆渣当然也就粗涩了。

硙好了豆糊,还只是完成了做豆腐的第一个工序,接下去是杀沫、柔滤、熬浆、点水、压形滤水等程序。杀沫是将滚开的水烧到豆糊里,再搅匀;揉滤是将杀好的沫盛入布袋,进行过滤,将豆浆入锅,豆渣滤出。这个过程一般称为“揉豆腐”,是很辛苦的工作。因为开水浇过的豆沫很烫,要用双手反复按压搓揉,才能将布袋中的豆浆尽可能滤净。熬浆是将已经滤到锅里的豆浆加热熬煮,实际就是煮熟与提高浓度的过程。直熬到锅里的豆浆出现豆皮的时候,就可以“点水”了,也就是在锅里适量加入卤水,再搅匀。老家叫“点豆腐”。这个工序并不费劲,但需要很有经验的人来做。卤水太多,豆腐会不好吃,太少当然也不行,豆腐会出得少。一旦这个工序完成,就可以歇一会儿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就是收获喜悦的时候了!已不知用了多少年、传了几辈子的木制豆腐模子,早已架在大铁锅上。模子里还铺了干净的白笼布,这时,只需用大铜勺子,一勺又一勺地从锅里捞出那乳白柔软、自然凝结的豆腐块,倒进长方形的模子里,包好笼布,以小案板或高粱拍拍用力挤压,挤去太多的水分,整块的豆腐也就成形了。然后,就在模子里用菜刀切成方块,洁白如玉、方方整整的豆腐也就最后做好了。

能不能生出一缸好豆芽,或做出一锅好豆腐,不只是有没有好吃食的问题,也有彩头的意味。如果好,则全家高兴,意味着来年将顺顺利利。其实有彩头意味的事远不止于此:蒸出一锅漂亮的、形态各异的年馍;炸一锅香味四溢、色泽金黄的油糕;做几块平时不可能做的、美味的大块红烧肉,等等,都可以有彩头的意味。甚至打扫庭院、刷家、糊窗纸等等这些必须做的事务,也都有了与平时大不相同的意义。每一件都必须认真对待,因为所有这些事做得好坏,似乎都关系到过年的质量与来年的运气。

正因为与未来的运气有关,越到年根儿,便越具有神秘的气息。由家中巧妇剪的红红绿绿的、象征吉祥如意、团圆幸福的窗花,是可以在二十七八就贴上的,但大红的对联,却一定要在除夕这一天,才一副又一副地贴到家里所有的院门、房门、柱子上的。除了大对子,所有的重要器物与建筑上,也要贴上小对子——其实是算不得对子的,只是一个红纸条而已,纸条上当然有字——那才是核心:猪圈或羊圈门上写得是“膘肥体壮”,一架靠在房檐上的大木梯上,写的是“步步登高”,一个大石碾上写的是“粮源滚滚”,简陋的仓房门上写的是“丰衣足食”,院门的大对子旁还有一个小对子,写的是“出门见喜”……总而言之,一切能贴对子和该贴对子的地方,都会有如此这般的红纸条醒目地贴在上面。其实,那并非一张或两张红纸,而是埋藏在心底的真切又质朴的愿望,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一年到头,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把自己的愿望写在这些红纸条上,呈现给世界。所以贴对子绝对是一件大事,其他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做,但过年了,对子一定要贴上。因为这是一年一度的自媒体展示,是不可多得的请愿书!当然,那时的老百姓觉悟很高,都知道“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重要性,所以大门上的那副对联,一定是用充满革命激情的大词写成的。伟大领袖那些气吞山河的诗句,常常是各家各户大门上醒目的内容。即便不是伟大领袖的原诗,也一定要表现伟大领袖的思想。有一年,在我上初中的那个村子里,一个十分简陋而又陈旧的木板院门上,我看到过一副这样的对联,上联是:“路线是个纲”,下联是“纲举目张”。从对仗艺术来说,这当然不对劲儿,但这是伟大领袖不久前的“最高指示”,内容绝对正确。问题是下联少一个字,这位贫下中农(我估计是贫下中农,因为不认识,只能估计)就在“纲举目张”后面的空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这样一来,这副对子的完整内容就是:“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我们可爱的贫下中农,解决问题的办法总是富有智慧。至于这个圆圈会不会让人想起阿Q临死前画过的那个圈,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子虽然一定要在除夕那天贴,但却不是最具神秘意味的事,因为还有比它更神秘的,那就是:放炮,发旺火。

放炮实在是件快乐的事!离过年大约还有十来天的时候,每天傍晚,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就三三五五聚集在街上,你一个我一个地往寒冷的空气中扔小炮了。所谓“小炮”,就是鞭炮。一下子放一挂炮,那是只有过年那天才可能的。我们手里的鞭炮只有一小挂甚至更少,那是大人们给的,或者竟是乘大人们不注意,偷偷从家里拿的,绝不能一下子挥霍掉的。于是便一个个从那整齐的一小挂或半挂上揪下来,用一个烟头点燃了,向空中抛去,将劈劈啪啪的喧闹,变成一声声轻脆的快乐。于是便开始了比赛,看谁的炮更脆更响,看谁扔得更高更远,一声声小炮便成了蹦跳、叫喊与喧闹的伴奏。玩着玩着,也便忘了时间早晚,直到各人的母亲立在院门口大声呼叫回家,才极不情愿地回家去。这种快乐只是一种孩子气的乐趣,绝没有大人们放炮那深沉而神秘的意味。

大人们放炮为什么神秘?因为放炮不只是为了表达节日的快乐,而是在与神灵沟通。炮声是人类特制的语言,它能通达天地神灵,既能表达邀请,也能表达欢迎。

岁除的傍晚,太阳将落未落之际,全村各家各户,就开始此起彼伏地放炮了。这时放的可不是鞭炮,而是声威远震的二踢脚!老人们都说,这是“安神炮”。在这个词里,这个“安”字并不是祝福平安的意思,而是“邀请”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时辰的所有炮声,是为了邀请天地十方的神灵——其实不只是神,还有祖先们的灵魂——明天来同我们一起过年的。二踢脚威力大,当然有危险,所以小孩子是不能放的。再说邀请神灵的事,也不是小孩子应该办的,那是成年人的职责。这种炮,先在地上“嘭”地爆一声,然后升腾而起,凌空闷响。当这声音一声紧接一声,响遍东西南北,让整个村庄的上空都充满烟硝的味道时,无论是耽于沉睡的天界神灵还是隐居冥府的祖先幽魂,也就都明白了:那些可怜的人类——他们幼稚的孩子们——又要过年了,当然,出于一种永远的怜爱,他们是会到人间走一遭的。

虽然除夕的炮声已够热烈了,但还不是过年炮声的真正高峰。真正的高峰在初一凌晨。因为初一凌晨放炮是要“接神”,也就是迎接天地上下十方神灵——自然也包括祖先的魂灵——光临人间,来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会。

凌晨时分。公鸡刚叫过两遍,糊了洁白的新麻纸、贴了窗花的窗户上,还看不到晨曦鲜明的亮色,大人们已在轻轻地叫孩子们起床了。急急忙忙穿好睡觉前已放在炕头的新衣,然后,年龄很小的孩子就悄悄地在炕上待着——他们显然还想迷糊一会儿——年龄大点儿的女孩儿,就会帮助母亲准备贡献的吃食,当然也包括一家人的早饭;而年龄大点儿的男孩儿,就跟了父亲,来到院子里,轻轻打开大门,先在门头上挂两个腊月里已做好的红纸灯笼,里面各点了一支红色的蜡烛,两团红色的光亮,就给仍然弥漫着寒气的街道,添了朦胧的暖色。然后,男孩儿才和父亲一起回到院子里,用一支蜡烛,或用火柴,来点燃院子正中的旺火。所谓“旺火”,看外形就是一个垒在大炕板(炕板是砌火炕用的泥板)上的桃形煤堆,炕板下面又用砖块支起来,以增加旺火的高度。旺火是昨天下午父亲带着大男孩,用从煤堆上精心挑选的、最易燃的大煤块垒砌成的。旺火的中间放上一梱劈柴,劈柴的中间又放了易燃的软秸草。旺火的底部留有一个小口子,也塞满了柔软的秸草。那就是点火的引子。男孩用一根很小的蜡烛,小心地将那软草点燃,火苗一开始很小,需要小心地用嘴来吹,很快就燃向旺火内部。白色的浓烟从旺火顶上的缝隙中冒出来了,男孩便双手紧抓拍拍,向着旺火底部的小口子猛扇起来。没扇几下,浓烟就变成了火苗,随着拍拍扇起的呼呼风声,从煤块的缝隙里欢快地冒出来,这还只是劈柴的火苗,再扇一会儿,黑色的煤块也燃起来了,烟变黑了,火苗足有一尺多高,不仅整个院子在火焰的跳跃中明亮与温暖起来,火光还照亮了院子上空,直达天庭。显然,它已经为神灵的降临指明了方向。而男孩像是完成了一件壮举,高兴地放下手中的拍拍,伸手去火上烤烤冻麻了的双手,让它们灵活起来。而与此同时,父亲和母亲却正在悄悄进行一件更神圣的工作:他们在给天地爷、财神爷、土地爷等各路神仙布置贡品,当然也忘不了祖宗牌位前的贡品,尽管那贡品可能十分简陋,但他们都相信,神灵一定会享受这些贡品,并保佑一家人一年的幸福……

就在我们一家人做这些事的时候,全村人也在做着差不多的事。各家各户的大门都敞开了,门头上都挂了红灯笼,一团团红黄的灯光已连接起来,整个街道幽深而神秘,村子上空被旺火的红光照得通明,煤烟的味道和贡品的味道在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飘散着……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人都不会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正在路上的神灵,大家在等待着……

终于,接神的时刻到了!

父亲站到院子当中,用一支在旺火上点燃的柴禾棍,点燃了手中的二踢脚,然后迅速平伸出去。二踢脚先在地上干脆利落地暴了一声,旋即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声震天宇。这一声并不寂寞,因为各家各户的二踢脚都争先恐后地腾空而起了,火光闪耀烟云缭绕的天空,已有数不清的炮花在乱飞。还有富裕的人家,已放起烟花来,天空便不断呈现美丽的花朵,可惜只是太少了,一闪即逝。二踢脚猛烈地响过一阵之后,就该有小炮登场了。已跑到院子里的男孩子们,立刻活跃起来,放鞭炮是他们的专利。不一会儿,整个村子里,到处响起“劈劈啪啪”的声音。各种大炮、小炮的爆炸声,外加烟花的“咻咻”声,还有用力扇旺火的“呼呼”声,从远远近近的院落里飞腾起来,互相撞击,争斗,融合,整个村子便在声音的合奏中浮动起来,幸福起来,玄虚起来,天上的神灵们也化身无数,降临人间,祖先们则各自回到自己孩子家里,都去享受丰俭不一的贡品去了……

任务完成了,炮声自然也就零落下来,以致渐渐停歇。乘此机会,人们便开始吃早餐。

而孩子们最大的快乐,却是在早饭以后!关于神灵与祖先的仪式已告一段落,人的仪式正式开始了。这已是可以纵情喧闹,大声说笑,兴高采烈的时间了。大家开始自由串门、向长者拜年了。我们村是一家村,全村二百多户人家,绝大部分是一个祖先的后代。少数几户外姓人家,也都沾亲带故。所以对于孩子们来说,推开哪家的门,都是或远或近的本家或亲戚。唯一的问题是,有的孩子虽然年龄小,辈分却很高,按说是不应该到辈分比自己小的人家拜年的。要在老辈子,这是一定要讲究的,可到了我们小时候,这些也已经被忽略。就连拜年行礼的仪式其实也没有了,也不叫拜年了,叫什么呢?就叫“要糖!”相邻三五户的孩子,会聚成一个小群,全村自然就聚了很多这样的小群,每个小群都有自己的路径,行为却是一样,见了院子就进,然后进家,或者奶奶爷爷叔叔婶婶地叫过说声“过年好!”有的干脆什么都不叫,闹哄哄地往地下一站,长辈们自然十分高兴,也不管是哪家的孩子——大部分是认识的,也有的连名字也叫不来,甚至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反正只要是孩子就行,便赶快从一个盘子或盒子里抓一把水果糖,一个一个分给这群小鸟一样吱吱喳喳的孩子——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必须的节目。一年到头,大人们再省吃俭用,也得买几斤糖果的,因为这是送给孩子们的欢乐。有时一群孩子还没有离开,另一群已挤挤轧轧地进来了。已从大人手里接过一粒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并迅速装进半鼓的棉裤或棉袄口袋里的孩子们,赶快哄笑着向门外跑去了。这可不是和尚乞食——进几家门还要有定数的,孩子们好不容易盼到了这个日子,最少要跑遍相邻的几条街,而跑得最快的,到回家吃午饭之前,真能跑遍全村。那时,他们全身的口袋里,已经塞满各式各样的、象征无限快乐的糖块了……

大年初一的午饭当然也是节日的高峰,主食照例是水煮饺子。饺子馅可以是猪肉或羊肉,大葱是必备的配料。日子过得好的人们,就不再加其它的配菜了。大部分人家却要加上白菜心或胡萝卜等配菜。热菜是加了豆腐的大杂烩,凉菜自然是早已调好的拌绿豆牙——里面自然会配上海带丝、细粉条之类,烹醋时要加上山坡上采来的麻麻花,力求色香味俱佳。至于还有没有什么新鲜吃食,那就要看各家各户的经济情况了。在这个最重要的节日,总要尽其所能,把自己最好的吃食端到炕桌上来。这顿饭自然也是讲究礼仪的:先用小碟小碗,在祖先的牌位前上了贡,然后请年长的爷爷奶奶先动筷子,全家人才开始尽情享受。突然!有人在自己的饺子里吃出一枚崭新的硬币——这自然是母亲预先洗干净偷偷包进去的——于是大家都说,他或她将是今年最有福气的人!欢乐的笑声又一次荡漾在家里……

这一天作为欢乐的高峰,自然过得很快。接着还有“破五”的小小庆祝,元宵节的扭秧歌与踩高跷,那是另一个节日的高峰,直到二月二龙抬头过罢,这个年才算真正过完了。人们又思谋着地里的活儿,慢慢开始了新的劳作……

有时我想:年是什么?它就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是一个民族千千万万人共同参与的,自编、自导、自演,开始、高峰和结局都十分清楚的故事,一个天地神灵与祖宗们共同成就的故事。我们需要这个故事,是因为我们既需要遗忘,也需要记忆;我们需要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暂时遗忘生活的艰辛与苦涩,也需要记住生活中可能的快乐与收获;我们和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一样,需要精神的寄托与对未来的希望,于是请来了我们自己创造的神灵,还有已经远去的祖先,希望他们能够给我们慰藉与憧憬。其实,世界上绝大部分的重大节日,都是因神或为神而设的。为什么?因为人类的心灵需要从对象化的精神中重新吸取力量。相信神灵的存在,能使我们的节日更富有神秘的意味,也使人们的生活多一些诗意,但今天的人们却更相信这句话才是真理: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过年,就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幸福。我们用这种方式分割时间,点染那漫无边际的冷漠岁月。

2023,2,22。农历二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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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智敏, 编审,原语文报社社长兼总编辑、中国语文报刊协会副会长、中国少年儿童报刊工作者协会副会长,中共山西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山西省作协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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