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许少飞先生

2022-10-03 12:03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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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紫藤

文/许少飞

许少飞

1935年6月7日—2021年8月20日。著名文史专家、园林专家,散文家。出版有《扬州园林》《园林风采》《扬州园林史话》等著作。曾担任扬州市庭院艺术研究会名誉会长。

在扬州的街巷和园林里,常常会看到一架架美丽的紫藤。四月里,它们开出一串串花来,紫光照眼,悬垂如璎珞。夏天,密密的绿叶遮去骄阳,长长的紫藤架就成了阴凉的绿色长廊。顶棚上还垂下一枚枚长长的青色荚果,摇啊摇的。到了枯叶飘零的秋冬时节,它们盘纡交错的枝干,则呈现出一种柔曲苍古的美,如一条条想腾跃的龙,正蓄势待发。扬州人都喜欢这种“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蓦阴”的植物。

《扬州画舫录》里就曾记载了二三百年前扬州许多园林、大宅中它们的姿影。如湖上石壁流淙园内紫藤繁茂,春日花发,紫英纷披。人行其下,抚项拂肩,如身在绣伞之中。到了夏秋之时,枝虬叶繁,山径几被遮断。锦泉花屿的紫藤,绵延里许,花开时节,灿烂如一片紫色云霞。

今日扬州园林之中,不论在平山堂前,还是长堤春柳路边;不论在个园夏山之上,还是在冶春园对河坡岸,它们明丽繁密的紫花,随风飘溢的芳香,它们柔美轻曳的新条,虬曲苍劲的老干,都引得人们驻足留连。特别是淮海路紫藤园中的那株紫藤,更是一株历史赋予的绿色珍宝。有关资料上说,这株生长在元明时期扬州府署、现今紫藤园中的古藤,已有了五六百年的树龄。它的根部一段有青石支撑着,径粗逾斗,七八米长的灰褐色主干上,丘起冈突,疙瘩纠集。向南偃卧蜿蜒,再迂回盘曲向上,形如苍龙腾跃于高架之上,无数次干细枝再纷披而下。夏日枝密叶稠时节,立于架下,如入绿屋。它的西边数米,还有一株略小,亦有龙姿鹤态。这一老一少,下则如龙虬盘纡曲,上则交枝连柯,构成了扬州最美的紫藤图景。

我国山野间多古藤,生长于城镇而知名的也不少。苏州拙政园老园门西侧庭院内,有株“文衡山(徵明)先生手植藤”,李根源先生将其与瑞云峰和环秀山庄湖石假山,合称为“苏州三绝”。拙政园为明正德(1506年—1521年)初年王氏所建,那株古藤年岁已近五百。上海闵行紫藤棚镇有株紫藤,为正德、嘉靖(1522年—1566年)年间,文人董宜阳所植,寿亦不满五百。四川新都县有一株“迎客藤”,也有了些年代。在这些有文字记载的紫藤之中,扬州紫藤园这株明代初期的古藤,年岁最为古老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似可誉为城中第一藤了。

扬州的紫藤品类也多,平山堂欧阳祠前有株幼藤,春日以素花迎人。安乐巷朱自清故居屋后一株白花紫藤,依着一株苦楝生长。暮春时节,自八九米高的青枝碧叶垂下一串串白花来。细看这串串白花,恰似故居的主人,高扬着一种清白素洁,散溢着淡淡的芳馨。


人生难得良师,世间再无许公

——忆许少飞先生

文/王虎华

王虎华

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历史系,曾任扬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多年,主编《扬州古运河》《扬州城池变迁》等书籍,著有《扬州宗教史话》等。在《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出版作品集《良宵》,曾任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扬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最初眼中的您,谈吐儒雅,衣着得体,举止有范,风度翩然。听老一辈讲,大学时代的您风流倜傥,是有名的运动健将,创造过扬州师范学院的运动会纪录。这令我甚为佩服,我的体育从来都是勉强及格,您却是如此文武双全。

您是诗人、散文家。很多年轻人以为您只是文史专家、园林学者。他们读着您严谨的专著,根本无法想象您曾是一个如何热烈激越,情感奔涌,文采飞扬的诗人,又是一个温婉平和、擅长发现美和表达美的散文大家。

您是学者。您从文学创作成绩斐然,到学术研究成果迭出,令我吃惊不已。这样的华丽转身真是奇迹。您默默耕耘,踏遍青山,查材料静得下,冷板凳坐得住。终于,您奇峰突起,独树一帜,卓然成家,世所公认,无可取代。

无论是否了解您的文学与学术成果,人们都敬重您的人品,有口皆碑。

您有那么多的作家朋友,接待过众多名人大家,但是您不会以此作为吹嘘的资本。您本身就是一棵挺立的劲松,用不着攀援任何高枝炫耀自己。

您培养了众多文学人才,有这么多的作者和学生,但这从来不成为您好为人师的理由。您有那么多的儿子辈、孙子辈的中年和青年朋友,我不知道扬州还有谁人能做第二。

很荣幸,我能成为您的作者和后学。

1985年,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您对我大加鼓励。没料到,我的一篇小说给您惹了麻烦。1988年夏,我写了小说《归途》,当时没敢拿出来,因为有涉及男女之事的敏感内容。后来您向我约稿,我就给您看了。您觉得挺好,发在1991年春的《扬州文学》上。后来听说,这篇小说引发争议。有人在省作协有关会议上提到它,扬州的主要领导偶尔翻看后也说过什么话,宣传部则有人直接指明有“自由化”嫌疑。您受到的压力可想而知,但您却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什么。您是一位宽厚的文学前辈,合格的文学编辑,令我敬重。一直到2018年春天,在我的作品集《良宵》品评会上,您还提起《归途》这篇小说,足见给您留下的印象多么深刻。或者说,我当初给您惹的麻烦是足够的大。

天赐因缘,知恩有报。怎么也没料到,后来您又成了我的作者。

我主持扬州文史资料征编,随即请您出任顾问,受教良多。文史资料第16辑《扬州市花》的选题,就是在您的建议之后确定的。当初我还有几分犹疑,随着岁月流逝,越发显出它的及时与珍贵,也证明了您的先见之明。

我多次向您约稿,您热情应允,却从不随意应付,绝不肯将自己认为不合适的东西给我。这么些年,《扬州文史资料》只得到您两篇文章,但却极有分量。

编辑出版《何园志》,是您心中久久的愿望。在我们共同努力下,终于成书,荣获市政府嘉奖。而您精心撰写的《园史》《园景》两章,成为书中的精华和灵魂。

遇有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的协商课题,我多次请您参加座谈研讨,出谋划策。您总是一请就到,慷慨陈词,切中肯綮。众多的场合,我听着您发言,望着您的神态举止,心中每每寻思。——您在机关多年,却没有学会虚与委蛇,连个礼节性的捧场也不肯做。您总是直道其详,畅所欲言,不会顾虑那些习惯于形式甚至谎话的人们的颜面。

您的魏晋风骨,名士神韵,令我景仰,让我感喟。

您记忆力超强,又幽默诙谐。您对过往的许多人和事,记忆十分清晰。但您从不轻易臧否人物,谈到某些人的过去,您总是面露微笑,眯着眼睛,话说半句。

晚年的您,白眉密长,银发飘飞,面相更加温暖亲切,笑容越发和善慈祥,举止更具仙风道骨。参透世事的您,更加睿智包容。其实您并不是简单的包容,您心如明镜,您从善如流,嫉恶如仇,只是不轻易表达而已。

您影响广泛。在扬州,上及宦海沉浮的官员,中到各业各界的诸多朋友,下至天真未脱的年轻小辈,都在您的朋友圈里,您不可或缺。

您活力四射。您走到哪儿,哪里就有欢声笑语。您声名远播,粉丝成群。

您精神矍铄。您有做不完的事,却又如此从容。您总是说,人生在世,一定要开心,要有趣。

您始终以乐观主义对待生活。其实人们都知道您是多么不易,您却从来没有一句埋怨,从来不以半点悲观示人。

您是长辈,但没有一点长辈的架子,完全把晚辈作为朋友,待以真心和热情。我去看您,您总是倒屣相迎,笑容可掬,侃侃而谈,毫无倦色。说到开心处,您爽朗大笑,常常像个淳朴天真的顽童。每当告辞,您总是再三挽留,而后必送至门外,常常还站在楼道口,久久凝望,招手作别。

您不会逢场作戏。这种发自内心的热情和温暖,是您一辈子的修为所铸就,不是人人都能拥有,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在我眼中,您是活到老、做到老、学习到老的楷模。

您不甘落伍,积极使用微信,从而不出门而知天下大事,不见面而交满城友。您向我炫耀电视购物,领我参观仓库一般的小房间,简直琳琅满目,您开心得意,像个孩童。

您是如此热爱生活。说起烹饪美食眉飞色舞,说到“最后撒一把蒜花”,还会辅以生动的手势。您爱美,像热爱生活一样喜爱养花莳草。您那并不宽敞的阳台,被您装扮成一个多姿多彩的小小百花园。

可是,可是,这一切戛然而止。

先生,您突然走了。您蓬勃的心脏在2021年8月20日8时33分遽然停跳。您享年八十有七,这完全不是我预期中的数字,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您就这么匆匆地、悄悄地走了。您的儿孙再也等不来您的回归。您的朋友再也等不来您的欢聚。您的学生再也等不来您的教诲。您的遗作再也等不来您的续写。您的花草再也等不来您的浇灌……

先生,您看到没有?朋友圈对您的哀悼铺天盖地,前所未有。大雨如注,天地同悲。人生难得良师友,世间再无许先生。余音犹在耳畔,却早已泪湿青衫。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一年一年,又是中元节。先生,我从没想到,这个怀念与忧伤的节日,与您有任何关联。“伤心处,一声梧叶,和露坠窗前。”

许先生,我无语凝噎。


文竹青青

——忆许少飞先生

文/梅 静

著名文史专家许少飞先生父女隔空相聚  高蓓拍摄

梅静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扬州市作协纪实文学专委会主任。长篇小说《因为爱得深沉》《如山,若水》分获扬州市第七、八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纪实文学《念物记——扬州手艺人》获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入围鲁迅文学奖。

2021年8月20日上午,扬州著名文史专家许少飞先生因病去世,享年87岁。

先生博学多才,为人儒雅、谦和,风趣,对扬州文学、园林后学多有提携,笔者也深受其教益。因疫情封控,不能到场祭奠,现作小文,遥祭先生。

初秋的阳光,星星点点,洒在我的窗前。窗台上的一盆文竹,枝叶葱翠,茎杆挺拔,像极了它的前主人——许少飞先生。

我与许先生的初见,是在十多年前的市作协活动。而交往的密切,始于2016年初,扬州庭院艺术研究会的成立。对园林艺术有着精深研究的许先生被聘为协会的名誉会长,为协会做一些具体事务的我,自然多了走近并请教他的机会。

许先生给我的最深印象是,每次见到他,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在他的家中,他总是衣着考究整洁、形象清爽利落,完全不像个八旬老人。尤其是那副腰杆,笔直坚挺,“秒杀”很多中年男。对此,他笑言,自己年轻时打过篮球,还打得不错。我顿时在心里惊叫:这不是妥妥的斜杠青年嘛!

对于自己不俗的“衣品”,许先生的解释更加令我惊诧。他说,打年轻时起,连同夫人的衣服,一向都是他来操办。后来,从许先生的美妙文字里,我找到了答案:一个心有锦绣的人,他的审美一定会注入生活的每一面。

许先生擅养花是出了名的。在田家炳中学的房子里,他养了满满一阳台的花。其中,那株长到屋顶又纷披下来的文竹,已经陪伴他27年。他说,自己伏案多、用眼多,伺弄花草可以活动身体,满屋绿色还可以调节视力。

大约是在2018年,这处宅子装修,许先生便暂时搬入治淮新村的一处旧居。书房变小了,十平米都不到,大型花草没法落脚,他就在案头养了一些微型绿植,照样茂盛可人。我去取书稿,眼睛却盯着一盆精巧文竹,舍不得挪开。“你喜欢,就送你吧。”他一脸慈祥的笑容,双手将文竹捧到了我的掌心。

许少飞先生所著《扬州园林史话》

众所周知,许先生是研究古典园林的专家,他的著作《扬州园林》《园林风采》《扬州园林史话》等,系统介绍了扬州历史上的经典名园,在业界拥有广泛声誉。但近年来,他十分关注扬州的新兴私家园林。他认为,这分布于城乡各处的数百座新园子,是扬州人造园传统的血脉延续,是园林城市不可或缺又十分精彩的组成部分,是展示百姓人家幸福栖居的美丽窗口。

于是,他鼎力支持成立庭院艺术研究会,并愉快接受“名誉会长”的头衔。他经常跟随协会走访园子,品鉴它们的各异风采。有业主在新园开工前,向他征询意见,他也十分乐意地倾囊相授,并热心地帮助联系工匠。

“园子不仅要看在眼里,还要让它在历史上留存下来,被更多的人知晓。”2018年初,古道热肠的许先生主动提议,编一本《扬州百家新园林》,并不顾自己年事已高,表示可以帮着做一些策划、审稿工作。

提议得到庭院艺术研究会会长徐鹏志的积极响应,当年5月,编撰工作启动,我和几名园林爱好者成为编撰组成员。对于这本“白手起家”的书,许先生从体例安排到进度督促,再到文稿终审,都亲力亲为。在交付印刷前,他还亲笔撰写了近三千字的序言。而那时,他已84岁。

2019年秋天,这本倾注了许老无数心血的书终于出版面世。首发式那天,他骑着自行车,满脸喜色地来了。他说:“我的一个心愿完成了,我开心。”

许老(前排左二)考察私家园林祥庐

许先生的老朋友徐鹏志,一直将许老视为庭院艺术研究会的“定海神针”。他觉得,健康睿智的许老就像一盏引路灯,能领着大伙儿走向更美的园林深处。他计划着,今年5月邀许老一起去上海考察园林,一路聆听他的趣闻和高见。然而,临行前,许老说,自己身体欠佳,不能同行了。

后来,炎夏和疫情接踵而至。我和徐会长商量,等疫情过去,一起去看许老。没想到,仅隔数天,这个愿望却再也不能实现。

先生已逝,但窗台上,他送我的文竹还在。葱茏而挺拔的绿荫里,我似乎又看见了他的笑容、他的身影…… 


想念外公

文/江 楠

江楠

34岁,中共党员,硕士研究生毕业,现任职扬州大学工会。

我出生在除夕,窗外飘着雪花,外公来看我,给我起了小名“小雪”。在外公家的时候,家人们都唤我小雪,把我包裹在家的爱意里。

年幼时的夏天,我在爷爷奶奶家,高大的外公骑着他的二八大杠,从车水马龙的皮市街,穿行来到南柯一梦的驼岭巷,给我带来精致的小连衣裙。他穿着米白色系的衣裤,潇洒干净,仿佛巷弄穿过的清风。

小学时,我在学校的兴趣班学习了两个月软笔书法,外公到位于梅岭的家看我,非常认真地看我练习的每一张幼稚的字,圈出他觉得写得好的,满脸喜欢。

初中时,我爱好读写,在报纸上看见外公的小诗《春神独爱绿扬州》,他拟“夹竹桃”为“含着羞带着笑的新娘”,我觉得好美,模仿他的格式写了《春神独爱粉扬州》。当我把那篇冒着粉色泡泡的“诗”给他看的时候,他非常认真地看,并且圈出了“打井水”的“打”,改成“汲”,耐心地给我讲解为何作此改动。

我曾在作文课写了一篇小文,写的是外公阳台的一盆墨菊,外公说这是外婆最喜欢的花

高中时,我的外婆病了,忘却纷繁尘世,变成了小孩子。出身于富庶之家的外公外婆,于求学时相识相爱于南通,相守相伴于扬州。外婆病后,外公每天悉心照顾,给外婆最舒适的环境,用最温柔的口吻和外婆说话。我在作文课写了一篇小文,写的是外公阳台的一盆墨菊,外公说这是外婆最喜欢的花。

大学时,选择读研方向,在中国古代文学和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两个专业里选,询问外公意见,外公说中国古代文学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外国文学是一片汪洋大海。我选择了“海”,外公送了我一套他保存的《巴尔扎克全集》。他说个园里面有一景,正体现了雪莱“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诗句里的哲思。

考普通话的时候,我抽的主观题是《我的偶像》,我就对着机器讲了我的外公,讲他在书房里笔耕不辍的背影,讲他同甘共苦的长情。是的,我不崇拜电视机里演出来的人,不妄议故纸堆里想象出来的人,我崇敬亲切可感的充满了人性美好的我的外公。

许老陪重外孙女玩耍

毕业工作,结婚生女,每一个人生重要时刻,外公都在。我给女儿取的名字里面也有“雪”字。每次去看外公,他都会停下手上的工作,在茶水的氤氲香气里,和我们交谈近况,陪小朋友画画玩耍,对小辈,他永远那么慈爱。前几日,4岁的女儿说“许少飞老祖就要去天堂了吗?我还准备等他病好了,跟他一起玩捉迷藏,买茶叶给他喝呢”。我转身抹泪,多么期望有奇迹。

往年中秋,家人们常常团聚在外公家,美酒佳肴,对月欢歌。外婆去世那一年,外公在家庭群里发了文字“今年月圆,少了惠芬。”今年中秋,我们又将如何忍顾那一轮圆月。

(2022年第18期)

【责编 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