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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香河:客厅里的幸福树

中国作家网 作者:刘香河 2024-12-18 16:09

我家客厅里的幸福树枯死了。

那株幸福树,在我家客厅生长有十余年矣。幸福树是随着我们家在天禧玫瑰园的寓所落成而入室的。

幸福树很是壮实,树干比一壮汉大腿都要粗。树高近两米,分有两枝,生出翠绿油亮的叶子来,充满生机。枝丫上所挂大红的福字,为我友人书家所赠,一年一换。福字,有时是我挂上去,有时父亲挂。

其时,我尚未退休,居莲花2区离工作单位近。有了两个孙辈之后,无论是上幼儿园,还是后来上小学,都更为方便一些。

这样一来,天禧玫瑰园的寓所便是父母亲常住,我和孩子们多为双休日去看望二老时,逗留一两个晚上。碰到宝宝们上兴趣班,想住都住不成,看望一下,给二老留下点水果、佐餐小菜之类,即离开。六七岁的孩子,朗读、美术、围棋、舞蹈……一到双休日,真够忙的。

三层小楼,老两口住绰绰有余。房间的卫生保洁,庭院的落叶清扫,花木盆景的护养,工作量蛮大的。好在刚入住时,父母亲才七十出头,身体状态很是健康。老两口内外分工明确,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这中间,花木盆景养护之工作当然由父亲承担。没读过一天书的母亲,在生产队劳作时,吃苦耐劳是出了名的,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村河上的趟鸭——“呱呱叫”!“带月荷锄归”在她那里是家常便饭,只是诗意全无。对庭院内外的花花草草、树木盆景兴趣全无。父亲则不同矣,不仅念过旧时的“诗云子曰”,而且在村里和区工商所工作过多年,这些都是我培养他“小情调”的良好基础。

在父亲的照料下,家中的花木盆景,其生长状态虽不能让我十分满意,倒也没发生大量枯死的非正常事件。就拿客厅里的幸福树来说,也有枝杈枯萎的时候,不过,总有新枝长出,那嫩绿的叶子,跟原有的比起来,更让人喜欢。这种枯萎与新生轮番上演的情形,不止一回两回。至少说明,父亲在幸福树的水肥管理上,没出什么大问题。

然而,幸福树,在2023年兔年将尽的时候,竟一下子枯死了。

时间回到半年前,母亲被确诊为早期阿尔滋海默症,住进了我们当地的人民医院康复中心。

有一日,我像往常一样,接父亲去康复中心看望母亲。因医院内来往车辆多,停车不太方便,我便把车子停在了外面。有几百米距离,需要步行。刚开始,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地走着,父亲越走越慢,直至我架着他走,他仍气喘吁吁。爸爸,你走路这么吃力,需要请医生看一看。我对父亲说。

进康复中心四楼母亲的病房之前,我让父亲在电梯口的椅子上小坐了一会儿,父亲的状态非常不好。我找到了为母亲治疗的赵医生,只见赵医生翻看了一下父亲的眼睑,结论当即给出:重度贫血!

我看到了父亲傻白的眼睑,没有一丝血色。赵医生转身轻声对我说,老年人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恶性肿瘤在作崇。

父亲立即住院,开始输血。我推掉了一周前约好在扬州的文友聚会。当晚,医院给我下发了父亲的病危通知书。

赵医生告诉我,父亲随时都有可能走掉!“走掉!”赵医生用了个避讳词。

说实话,病危通知书并没能吓到我。我心底认定,这是医院夸大其辞的做法而已。父亲自己走进医院的,怎么会一下子病危呢?但赵医生的话,瞬间就把我变成了一只木鸡,我傻了。

翌日,父亲转入人民医院总院。不幸为赵医生言中,父亲为肠癌晚期。在横结肠约70厘米处,有两枚大小约1厘米×1.2厘米的结肠腺瘤,且占位狭窄。三次专家会诊给出的结论是,鉴于老人年事已高,体质太弱,建议保守治疗。

我把父亲的诊断报告发给远在西安的内弟,他从事干细胞筛查工作,有不少这方面的资源。结果西安的专家给出了相同的意见,保守治疗。

不管父亲的病来得多么突然,不管父亲病的结果,对他本人,对他的子女们多么残酷(母亲患病,不再像平时那样关注父亲矣),身为长子的我,只有接受,默默的接受。父亲心理承受力是不强的,自然不能让他知道确切病因。话又说回来,面对这致死一棒,有几人能坦然承受呢?

陪床的日子如此之短,是给我另一重击。

刚开始的一个月,我和父亲邻床而卧,便有意聊些他年轻时工作中的闪光点。在村支书岗位上干了几十年,最让他引以为荣的是,有一年全乡22个村,他被推举当选为县党代表,是22个村支书中唯一的一个,受到当时的县委书记接见,别提多风光了。虽然时隔半个多世纪了,他老人家旧话重提,仍然满满的自豪感。

父亲也有过“走麦城”的经历。只不过,那时他还没当上村支书。他当村大队会计时,村支书另有其人。我家从我笔下的“香河”北岸搬到村上居住之后,建过一次房。这房便是我后文所提到的“老家的老房子”,我也专门为此写一则篇名为《老宅》的短文。

之所以值得我专门为此房动笔,是因为为了这座房子,父亲的大队会计被停职了。停职的动议是当时的村支书向乡里提出的。理由是父亲身为大队主要领导干部,不带头执行村庄宅基地建设规划。当时,村民建新房,都必须要上大队新规划好的宅基地,彻底改变村庄零散之现状。这当中有个现实问题,大队新规划的宅基地,还都是虚土,不经过一定时间的沉积,在上面建房是不牢靠的。要知道,在那个“李顺大造屋”的年代,村民们建座新房,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房基不牢靠,怎么能行呢?

于是乎,父亲选择了在原地翻建。照理说,村支书对父亲在原地建房持不同意见,应该及时阻止的。可村支书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等父亲把房子建好了,亲自向乡领导反映。这样一来,新房建成了,我们一家大小六口人(父母亲和我,还有三个妹妹),不仅不能欢欢喜喜搬进新房子里过年,而且父亲还被停职进了乡里的“学习班”。

我们一家被安置在大队大会堂里,有新房不能住,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那时的冬天特别冷,住在空荡荡的大会堂里,加之门窗在“火红年代”就破损了,外面落大雨室内落小雨,一下雪便是“雪花那个飘”,满屋子的飘。

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父亲去乡里“学习班”时的情形。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村民们大多还钻在热被窝里呢,父亲背着母亲为他准备好的简单行囊上路了。严霜覆盖的小路上,留下父亲一行清晰的脚印,蜿蜒而悠长。母亲和我站在村口,目送着父亲远去,直到父亲的背影变成一个渐行渐远的黑点儿。

人们常说,父爱如山。又有人说,多年父子成兄弟。从小在水乡长大的我,切实地感受着如水的父爱。在父亲眼里,我是那种“自成人”的人。“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教成人,下等人打死不成人。”这三句话,是他常挂在嘴边的。

我从上学到工作,从乡村到县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父亲对我的教育从来不见“威严”,更是没有责罚了。这么多年之中,惟有我第一年参加高考以三分之差名落孙三时,父亲在我面前流露出了那份毫不掩饰的失望。他惋惜地对我说,怎儿就没再用把力呢?何至于三分之差,那可是改变你命运的呀!

父亲自然知道,高考不比种地,但凡事多用把力,总是不会错的。父亲在帮助我总结“三分之差”得失时,找出的问题关键,竟然是我考试时没有手表。因为没有手表,就不能很好的掌握时间,更没能很好的利用时间。于是乎,在我拿到高考成绩的当天,执意要把他手腕上的那块钟山表摘下来给了我。

那时,我们村上只有三个人的手腕上戴表:一个是“村小”的吴老师,城里来的;一个是我门上的二叔,退伍军人,他的手表轻易看不见戴;还有一个便是我父亲,他负责着全村的全面工作,常握时间对于他当然十分重要。他却要把自己的钟山表给他的儿子。

我在《父亲的钟山表》一文中有所表达,高考落榜生的我,戴着父亲的钟山表,手腕上有些沉,不很适应,也不敢细看表的模样。咬着母亲招待贵客才有的四只鸡蛋一碗的蛋茶,鼻腔有点酸,眼角有点湿,懊悔犹如无数看不见的小虫,在体内蠕动。我懊悔高考答题时的随意,更懊悔提前交卷时的轻率。怎儿就没再用把力,何至于三分之差?父亲的话反复在我心底萦回。

在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懂得了“滴水涌泉”的道理。对我的小姑,我是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的。可父亲告诉我,小姑是所有五个姑姑中最疼最疼我的那一个。我人生第一件最贵重的礼物,就是小姑给我的:一件红灯芯绒大衣。

那是我过周岁时,小姑特意给我做的。大翻领,双排扣,款式新颖洋气,灯芯绒的面料,颜色红得鲜亮。那件小红大衣,鲜亮了我整个的童年。

我出生的那年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司空见惯,“瓜菜代”家常便饭。村民家中难得见米下锅,更是与荤腥断绝了往来。小姑竟然送给我如此贵重的礼物,这该是她很长时间的积蓄了。正因为如此,我父母亲感动得只有责怪她的份儿。

在那个年月,亲友之间给小孩子过周,多半送双把袜子之类,聊表心意。小姑置办那件红灯芯绒大衣,其花费堪称“巨款”。

令人心痛不已的是,对我如此疼爱的小姑,没等到我学会叫她一声,便患病离世了。那年,她才过“而立之年”。60多年过去了,小姑给我的那件小红大衣,让我铭记至今。

我是有一个“调泰干部”特别称谓的。地级泰州市组建不久,我便从家乡选调到了泰州。现在回想起来,让我有些许欣慰的是,我到泰州时间不长,就把妻子和父母亲都接了过来。父母亲跟随我在泰州生活也20多年了。父亲告诉我,这20多年,他和母亲挺开心的。不说别的,他们二老比老家人早十几年就喝上了长江水。因为水,老家人阑尾摘除、胆囊摘除者众多。

在医院给父亲陪床的这段时间里,我学会了用微波炉做荷包蛋。鸡蛋进微波炉,处理不当会炸得满炉开花。我的窍门在于加水,让鸡蛋养水而入。当然要注意水、酱油、麻油之间的比例关系,再洒点儿的白胡椒粉,调味。这一切配置完毕,将蛋碗放进微波炉转四五分钟即可。有一回,三只鸡蛋打出了四个蛋黄。碗里圆润饱满的鸡蛋,飘着麻油香,我分出一半给父亲先尝尝,老人家咬了一口就点头夸奖,香!口舌好!“口舌好”,是父亲独有的表达语,意思与“口味”相近。那天的早餐,父亲吃了两只鸡蛋之后,还喝了半碗白米粥,胃口少有的好。

陪护父亲,让我有了好几个第一次。有天早晨,服侍父亲洗漱之后,我说,昨晚忘了给你洗脚了。父亲说,干净呢,不用洗。可以擦一下后背,有点痒。

我准备好了热毛巾,他又说要上一下厕所。他在厕所里坐了一会儿,说什么也没有解下来,就上床了。父亲大小便的量、颜色,每回都要告知护士的。我看到抽水马桶里有了桔红色,知道父亲其实是解手了。于是先给他洗了屁股,再洗脚。之后换水,给他擦后背。上面,下面,中间,他指挥着,儿子跟随父亲的指令而行,配合默契,止㾕效果很好,父亲很是满意。要知道,擦身子,洗脚,洗屁股,这是多少年来,我第一次为父亲做。我明显感到,刚准备给他擦洗屁股的时候,他是有点儿不适应的。见我执意动手,父亲才选择了顺从。给父亲洗了脚,我发现父亲说的是实话,老人家的脚是干净的,无异味。

第一次给父亲刮胡须,第一次给父亲剪指甲,第一次给父亲倒便盆……这几十年来的太多的第一次,都发生在陪护父亲的这段时间。这中间,还有个第一次,我63岁生日是陪父亲在病房里度过的。生日早晨,妻子手机视频里,两个孙辈还没起床就送来了生日祝福:爹爹生日快乐!“爹爹”在我们当地是爷爷的意思。女儿、妻子分别发来了生日红包。父亲陪着他的儿子也吃了小半碗面。往常这样的日子,他老人家总是会在家里敬上一柱香的。

这期间,我第一次当着父亲面流泪,是二妹从老家赶来看望父亲时,从身上掏出五块十块凑整的红包,一份一份交给我,这是给爸爸妈妈的,这是给姐姐妹妹的,这是给哥哥嫂子的,……她一份一份掏着,我的眼泪止不住就流了出来。

二妹有头疼的毛病,好像是遗传母亲的。她每天子夜就起床,和二妹夫到蔬菜批发市场拿各种菇,一部分卖给零售商,一部分往有供货关系的酒店送,剩下的再到菜市场零卖。她得来的每一块钱,要淌多少汗水啊。

二妹也是做外婆的人了,原本不需要如此辛劳的。受他人连累,为了几十万元银行借贷,二妹夫上了黑名单。劳保工资冻结了,新建在城郊的两栋房子也不能出售。卖菇成了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超负荷劳作,整个人削瘦而疲惫。

我知道,二妹觉得自己没能在二老跟前服侍尽孝,不仅亏欠了父母亲,也亏欠哥嫂、姐妹。她掏出的每一份红包,都是一份深深的愧疚。而我,又不能把父亲的病情言明,那种无奈,那种绝望,只能深藏心底。让老父亲入院一检查,就查出无力回天的毛病,内疚同样塞满了我的胸膛。

父亲的保守治疗,一开始还是挺顺利的。本着缺啥补的原则,钾,蛋白,还有血浆,不断输入他的身体。当给他输了四次血之后,医生告诉我,放寒假了,绝大多数高校学生离校了,输血志愿者骤减,血库存血只能用于抢救。除非有人专门为老人家献血,方能从血库申请。

我动脑筋找了几个有献血经历的朋友,遗憾的是,他们不是距上次献血没满6个月,就是近期身体状况不适宜献血。某天早晨,我在餐桌上把此事一说,不料女儿径直说,我去给爷爷献血。我一直不知道,她也是一名献血志愿者。就这样,她到血站为爷爷献了400毫升血。

父亲在入院治疗一个月差一天的时候,停了所有用药。望着他手臂、手腕上一块一块淤青斑块,想着他再也不用两臂同时输液,再也不用一天输六瓶以上、十几个小时了,我的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主治医生甚至说过,老人家可以回家住一段时间,有什么情况及时返院即可。

那一阵子,是父亲住院治疗期间最为轻松的,每天可以下床走动走动,站在高楼窗外看看鳞次栉比楼群,我告诉他家的方位。想着很快就能回家了,父亲脸上浮现出舒心的笑意。

一股寒流的到来,让我放弃了接父亲回家的念头。

父亲被要求转入康复中心,是他在人民医院总院住了整整两个月之后。我想,转入康复中心也好,让他和老母亲随时能见见面,聊聊天,我们兄妹三人照应起来也方便一些。

眼看快过年了,有些病人回家过年,医院病房紧张度一下子就得到了缓解。我也心想事成,让父亲母亲安置进了同一病房。说实在的,时至今天,我都对医院的这种人道主义的照顾,心生感激。

日常生活中,我是那种被人称之为“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最近几周,我开始为老母亲做饭。我做饭的经验,直接复制于妻子。原本不用我亲自动手的,妻子把家中琐碎事务料理得妥妥贴贴。无奈,她受父亲病兆影响做了一次肠镜,查出肠节结,也进医院动了手术。

我做的营养餐,荤素混合在一起,大白菜、青菜、胡萝卜之类蔬菜相互替换,这中间总少不了三妹做的肉圆。蔬菜也好,肉圆也罢,我都切得细碎细碎的,配好佐料,先炒至半熟,再加入米饭,文火慢炖。起锅时便有香味在厨房弥漫开来。护工大宋不止一次对大妹说,你哥哥给你母亲做的饭,真好!

母亲每次吃得都十分开心,非常喜欢。这样一来,我做饭积极性大增,由每次做一饭盒,增加到每次做满满一锅。我的用意是让一家人都可以吃。

这样舒心的日子并没能维持多久。半个月后,因为涉及病房“周转”的规定,医院给父亲母亲的人道主义照顾要终止了。我只能另求他途,好在另外一家医院能满足我的诉求,转院后二老仍能同住一个病房。医生在给父亲做了一系列检查之后,私下告诉我,安安稳稳过这个春节应该没太大问题。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关于父亲后面的事情,我在一样一样准备着,需要时间。从最后办事场地的选择,到最后归属地的确定,以及碑体的设计;从最后一桢相片放大装框,到一身九件套寿衣的定制。凡此种种,我也都渗透给了父亲,让他知晓儿子做的一切,让他放心。

这里有两个细节,值得交代一下:医生说父亲身体上不适宜佩戴金属饰物了,让把他胸前的金观音挂件和手上的金戒指都摘下来。想着父亲佩戴这金观音有年头了,猛一摘除,胸口肯定空落落的。我立马买了一玉佛挂件给他换上,他开心的说,好!这一天是2023年12月29日。同一天,他的三个妻侄到病房看望他和母亲,他特意查点,他的儿子有没有请三个表兄弟吃饭喝酒。得知三个表兄弟酒足饭饱了,他才放心地点点头。

还有一个细节,也是在这一天,他坐起在病床上,主动要了半碗米饮汤,吃了。又要了一次。三妹妹通过手机微信向我报喜,我内心既高兴又担忧。果不其然,第二天早上,也就是2023年12月30日,我一如往常做好饭菜送往医院,途中接到三妹妹电话,她哭着说,哥哥你快来,爸爸不行了。我强作镇定,说不要慌,让医生抢救!

我赶到父亲病床前,父亲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呼吸机里传出他急促的喘粗气的“呼嗤”声,我知道他在望他的儿子。我提出让父亲转重症监护室的请求被婉拒了。

一家人都赶到了父亲的病床前,包括两个重孙辈的孩子。抢救父亲的时候,母亲被转移到了隔壁病房。她并不清楚,邻近病床上的父亲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的这种状态,对于她,对于她的子女们,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我清楚的记得,当年外婆去世,她哭了整整一年。现在如果她十分清醒地知道,和她一走过半个多世纪的人要先她而去了,那不是要了她的命么?

父亲直到穿好我为他定制的九件套之后,才闭上了圆睁的双眼。爸爸,儿子送你回老家啦!我在他耳边轻语。父亲插着吸呼机离开病房,上了救护担架,上了救护车。车上,我和大妹、三妹陪着父亲。两个妹妹早就哭喊声一片,我坐在父亲头前面,不时轻声告诉他,爸爸,送你回老家啦!老家门上的兄弟们都在等你啦!

老家的老房子卖掉有二十多年了吧!前几天我回老家为父亲选定最后的归属地,从老房子门前经过,房子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再也回不到我的手上了。人家住得好好的,我也不好意思提出回购的想法。

后与堂兄相商,想在大伯老宅基地上翻建一栋房子,送父亲最后一程。现在,这个方案显然来不及实施矣。但送老父亲回老家的想法,是不容改变的。我在护送父亲回老家的救护车上,再次与堂兄紧急相商,堂兄答应让父亲进他在城郊那处空置的老房子。

门上兄弟把该准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父亲进屋之后,躺在门板上,只过了五六分钟,便没有了呼吸。我和门上大哥跪在父亲头前,爸爸,你走好啊,爸爸!

“爸爸呀——”“爸爸呀——”在妹妹们的哭喊声中,父亲睁了一下眼睛。事后,老姑姑告诉我,这叫收眼光。他知道回老家了,就放心地走了。几秒之后,父亲永远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父亲住院不久,他日常养护的幸福树竟枯死掉了。没过多久,父亲也跟着离去了。从他确诊,到离去,只有短短的两个半月。

父亲于2024年2月1日在老家火化,享年86岁。九天之后,便是龙年春节了。趁着外甥外甥女他们小辈都在,我把老母亲从医院接回了天禧玫瑰园寓所,只想和老母亲一起度过这个难以度过的春节。

前几天,我无意中发现,天禧玫瑰园寓所的香案上,一本日历撕到了2023年11月15日。16日这一天,便是父亲生病住院的日子。

【作者简介:刘香河,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泰州学院客座教授。迄今为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天涯》《钟山》《黄河》《西部》《雨花》《山东文学》《安徽文学》《朔方》《湖南文学》《长江丛刊》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生命的年轮》《五湖八荡》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体版面世。】

【责编 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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