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山:传承之上问道高深 学养通达故我自然

2021-01-15 10:31 作者:李佳乐 图:林军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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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杨华山,谦和、真挚,又带着一股子憨厚劲儿。言语间得知他生于山西,求学陕西,感恩于黄河母亲的生养情;初见杨华山的书画作品,用笔壮,下笔重,山水丰富体密,笔墨浑厚华姿、意境深厚,而人物流出的线条高度概括,寥寥几笔,却有强大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

再见杨华山,后反观其作品,杨华山的书画清、雅,以写意人物、工笔人物及花卉为主,兼善油画人物、静物等,然以书法用笔,同样体现了他在艺术创作方面的独辟蹊径。他不满足于追求事物的外在形似,而是主张表达内在风神,用笔洗练,对韵味、意境、情趣也十分讲究,一种执著、天然和天趣的艺术风格跃然纸上。

杨华山的画始终充满了传统文化的情怀,以及对古代文人的敬仰。杨华山在继承和发扬艺术界前辈们的优良传统的同时,又不拘泥于创作的局限,在艺术理念上大胆地进行改革创新,创作出了大量的充满时代思考的书画作品,风骨留存。

在杨华山看来,今天中国画的发展大致形成了中西融合与借古开今两条路径。尽管中国画家在两者的实践上皆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绩,但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消解问题的症结。相反,随着西方现代性理论的传入,现代中国画却以背道而驰的方式接引西方的古典写实主义。在文化、学理的层面上,其偏向性是不言而喻的。杨华山认为一味强调个性风格将传统贬低,这与画界疏于对中国画文化哲理渊源的追溯密切相关。

近日,杨华山携五十多幅书画作品出现在中国美术馆。作为“文化传承·丹青力量——中国艺术研究院中青年艺术家系列展”之一,“问道——杨华山书画作品展”隆重开幕。如杨华山所述,借物言志,以外物自然之经纬,探求内心修为之高深。

才艺高广 名家点拨

成就今日的自己,杨华山有“四分”,天分、勤奋、缘分、本分。

上世纪50年代末,杨华山出生在山西一个小山村——集贤村,这里原名沟壑村,因隋末大儒文中子王通在此设坛讲学,遂易名“集贤”,意谓贤人汇集。这座千载尚文古村,民风淳朴,文化底蕴深厚,“举家食粥书成摞,集贤教员比驴多”的俚语乡野流传。

杨华山的少年时代正当“文革”期间,学校只教授数学和语文,可读的书很少。天生爱画的杨华山以兴趣之所长,常为学校、村生产大队做宣传板报。那时在集贤村的宣传栏下,总能看到一个个头矮小的小男孩,站在小凳子上又写又画。这也让杨华山一举名满村野。

1977年,杨华山入山西运城文化馆学画,次年又求学于陕西艺术学院美术专业,接受学院派素描、色彩等技法的训练。1981年他回到山西从事美术教育工作,获省市模范教师等称号。杨华山连续好几年,利用暑假时间跑到山西永乐宫、秸益庙、青龙寺临摹壁画。这在后来,被看作是他夯实绘画基础,由“约束”得“自由”的一次飞跃。

1986年对杨华山来说意义重大。他带着巨幅壁画临摹赴京做汇报展。李可染、吴作人、刘开渠、潘絜兹、黄均等前辈都来参观了这次在中央美学院举办的展览。画展后,杨华山有幸逐一拜访了诸位先生,这些画坛耆宿也给予了他终生受用不尽的书画体悟:

将《度吕图》赠送刘开渠先生时,刘老和夫人拿出了齐白石、傅抱石等十位老先生合作的册页,为他讲述当年众人在重庆创作时的情景,并逐页讲解了诸位先生的人品和绘画风格,亲笔题赠“立足传统坚持创新”、“杨华山书画集”、“峰高无坦途”等书法。

李可染先生当时在病中,却依然热情地接待了杨华山,给他讲了临摹传统的重要性和齐白石关于临习传统的观点:不要把传统看成凝固的、死的、永世不变的模仿对象,因为模仿在艺术中是没有价值的。也谈到了临摹、写生、创作三者之间的关系,并题赠“杨华山书画集”等书法。

他向黄均先生赠送仕女、太乙神像时,先生讲述了对元代壁画的理解,更让杨华山感动的是,黄均先生还拿出他自己临摹的线描旧稿,为他亲自示范中国画的十八描技法,相赠并题写了“涉猎中外,吞吐古今,内得心源,妙笔出新”十六字的勉励之言。

在徐悲鸿纪念馆,得廖静文先生引荐,与吴作人、冯法祀等先生见面,亲聆他们谈论传统壁画人物用线以及颜色和西画的色彩关系等高论,受益匪浅;白雪石先生也曾经为他示范壁画山石树木用笔和人物的关系。

1994年,杨华山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事专业美术创作。此间幸与乡贤董寿平相居为邻,数次随他到香山、长城等写生。杨华山至今记得,董寿平的记符号式写生方式完全不同于学院派的照景描摹,他谈到了画中有两种“真实”:平常肉眼所见之真实,即真实的具象再现,也即写实;艺术之真实,即真实的意象表现,此是写心,也即写意。体温、气息与个性追求,是生活的美的升华,因而才有了拨动观者心弦的力量。

董寿平先生特别强调写生的写意性。他说,古人不写生,而是观察,要通过观察得到某种体验,然后表达出来。他多次强调,中国书画是以传统的点线审美为基础,以点线的组合构成形式为表现手段的独特的民族艺术。书写是一种系统化的绘画,而绘画是一种较不拘谨的书写,因此,书写规则必然通用于绘画。书画同根,根在中国汉字。书如其人,画也如其人。在这个问题上,因为画有形象,不如书法反映得更纯粹更明显罢了。在结识启功先生后,杨华山也得其亲炙:书成而学画,变其体不变其法,盖画即是书之理,书即是画之法。

这些书画巨匠们对于传统文化的虔诚态度至今令杨华山无法忘怀,杨华山将谆谆教诲牢记于心,在写实造型的过程中,杨华山广泛吸取古今中外的艺术营养,在痴迷书画之外,又加上一个痴迷古代诗文的嗜好,至今未废,最终“内得心源”。他在创作中也更强调内心的感受和认识,因而在他的作品中,不难感受到那种形式之上,对文人画中的墨趣、易趣和境界等等的追求。

以形写神 迁想妙得

塔之高取之基之广,厚积薄发。杨华山涉猎广泛,诗、书、画、印皆及。文人雅士琴、棋、书、画之技傍身,深谙传统文化,杨华山对此自不在话下,二胡、笛子、板胡,一众民乐信手拈来,就连后来在戏班拉板胡谋生计的弟弟,也启蒙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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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孓立秋风图》46cm×68cm 2010

2000年,弟弟意外离世,两年后父亲亦由此变故郁郁而终。孝悌为修齐治平基础:孝悌为行仁开源,行仁为达道之本。沉浸在丧失亲人的悲痛中,杨华山很长一段时间都精神恍惚,无心画画。

2003年,一次陪启功先生参加北京大学《儒藏》编纂座谈会的机缘,杨华山结识了主持会议的张岱年教授(时年94岁)和众多与会的北大哲学系教授,与他们多次对谈中,杨华山感慨于老先生们年高德劭、经历丰富,也由此为他的艺术创作打开了一扇新大门。自此,杨华山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和兴趣不断升温,他利用各种闲暇时间来阅读古代经典。尤爱唐宋诗文,最佩服苏轼和王安石,曾自作二人画像,自作跋云:

“达也易沉溺,易贪恋,易迷失;穷也易怨叹,易颓废,易沉沦。如荆公者可谓达之极致也,行乎大道,常秉冷静与理智,不离本心与自然。如坡公者可谓穷之极致也,遍历坎坷,不失平常之心,游乎物外,依然故我。”

《论语·学而》有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通过学习传统文化,杨华山深刻体会到中国传统文化对个体精神有着巨大而积极作用。杨华山进入首都师范大学研究生课程班,主修中文和书法。三年研修期间,心态渐趋平复,也慢慢重拾画笔。

此时,杨华山对于传统书法和绘画的认识也大异于前,他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画家,对中国书画的审美,对精神气息的把握与内在气质的对接其实是最重要的。杨华山开始侧重思考画面造型、图像元素,“通过临摹古代经典作品和移用古画元素进行‘变体’创作作为转变。”他先后临摹了《八十七神仙图》近百幅人物卷及《溪山行旅图》等一批宋元山水花鸟名迹,也临摹了近人黄宾虹先生的很多作品,古今对照,丰富认知。这一时期,他创作了一系列古代“圣贤”“高士”及“戏剧人物系列”等形象,在绘画创作中,充分吸收了传统壁画创作手法之精华,糅合了书法笔法的艺术形象,以自己的绘画语言自出面目,予人独特的审美感受,试图从中国文化的底蕴去寻找可感性和存在性。

2011年,杨华山参加了《春华秋实》——纪念毛泽东“百花齐放推陈出新”60周年书画展览,他的百花齐放系列戏剧人物广受好评,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张君秋等耳熟能详的京剧大师,在杨华山笔下气韵生动。而他一直钟爱的古代圣贤人物画,如:诸子素描群像、米芾拜石、庄周梦蝶、陆羽品茶等更是突破了学院派的写实造型,画面上诗书画印相得益彰。

何家英是杨华山的同事、朋友,他这样评价道:“他抓住了水墨语言的基本规律,比如:点、线、面,这样一种画面的构成,他就可以自由的抒发。人物造型不求形式,更求内心一种对形的理解,所以他画得很有趣,人都是矮矮的胖胖的,这样造成他的人物有一定的张力和趣味。线与面的对比,构成了画面的一种形式,我们看到了他所画的人物画,有一种很大的成分,就是有齐白石作品的影子在里面,强调近现代化文化,水墨画中表现出笔墨所蕴含趣味,用笔慢慢的,沉沉的。”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书品、画品应与人品相一致,抒发自我的真实性情和独特的人生感受。今年3月底,杨华山正紧锣密鼓准备画展,老母亲离世。尽管杨华山悲痛欲绝,每每忆起母亲的凄苦身世和对自己从画至今的鼎力支持,山西汉子也忍不住落下泪水。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亲人的离开没有让他沉浸于迷茫与颓废,母亲虽一生经历荆棘坎坷,却历经风雨承载了生命中的厚重。离世之际,尽了凡情,在天地之间觅得一方净土,听风雨,听山语,听禅语,平静安详。年近耳顺的他效仿古人高士,“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在母亲的葬礼上书写了六尺条幅以慈母图文叙深情悼念母亲:

吾母张氏,名印亲,乙亥八月十九日生于山西万荣县西苏冯村。吾母十一岁,外祖母病故,外公多病,以当佣工养家,舅父未半岁,度日维艰。吾母持家煮饭,每日怀抱舅父至十里外之邻村人家哺乳。

吾母十八岁,于归五里外之集贤村杨家。三十岁时,吾父罹牢狱之灾,吾母以瘦弱之身,照料年迈之公婆,年幼之二子。昼则下田稼穑,夜则灯前缝衣。鸡蛋换盐,菜团充粮。四年铁窗幽闭,四年孤灯寒月。

吾母抚养子女四人上学。长子华山,村学绩优,留校任教。村、校板报,皆华山作书、画,且亦以写字名乡里。华山十九岁离家,学画、打工,颠沛流离近十年。生产队常以此扣粮,乡邻热嘲冷讽,吾父不堪忍受,多次劝华山归田,唯吾母勉励华山,为之不废。

吾母花甲之年,鬓发斑白。华山供职中国艺术研究院,遂迎养吾父母至京,夏凊冬温,颐养天年。岂料越二年,二弟病逝,吾父悲甚,亦辞世。呜呼!人生之痛,有痛于丧子亡夫者乎?语云:“儿哭娘一阵子,娘哭儿一辈子。”吾母每与华山言及二弟,辄不觉泪流满面。吾母常于人前笑言:“梦见儿子归于天堂。”夜则每闻吾母哭声。未几,吾母决意还乡,与弟媳相伴,照料侄孙。身在家乡,又常念京城儿孙。每有恶梦惊醒,电话方才心安。

春风秋雨,夏暑冬寒,慈母之于儿女,唯有春晖。

“笔墨取于物,发于心;为物之象,心之迹。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如今的杨华山行文作画已饱含自信,书法入画、金石用线,杨华山在抓住形神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了书法的筋骨正气和中国画的笔墨趣味。如他所言:“我真实地感受到笔尖的那种情绪:饱满而不膨胀,谦逊而不自卑。也许,艺术生涯必须经历否定之否定,才会体验到某种成熟味道。”

随缘自适 画外磅礴

杨华山一直相信传统文化是立身立命之根本。古有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既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哲学的冥想;宋代收藏家、理论家邓椿在《画继》里提出了“画者,文之极也”和“画者岂独艺之云乎”的观点,认为“评品精高”的鉴赏和“挥染超拔”的创作都得益于文学修养,把画家的文学修养强调到了顶端;清代方薰《山静居画论》云:“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清代笪重光《画筌》云:“故点画清真,画法原通于书法;风神超逸,绘心复合于文心。”现代有林语堂《中国人》的阐述:中国书法和诗歌在美学上与中国画完全相通。都不拘于形似地描写客观物象,而是非常重视韵律、节奏、情感和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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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图》2012

诗书画印,都是人类以审美的眼光,感受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借此抒情言志,进而影响他人的思想感情,铸造具有思想和价值观念的灵魂。而获得一件堪称风骨峻厉、技法精严,形式与内容达到至臻至美境界的艺术作品,靠的应是技道并进。杨华山的写意画画风雄厚,工笔人物既有唐宋古韵,也有西画丰富色彩,诗、书作品厚重大气,情趣盎然,这和杨华山做人是一致的,诗书画作品则是他学养的外化。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创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书吴道子画后》)。生命烂漫,人与书画都要见性情,见心性。杨华山结交好友,人格上要做到洁身自好,志趣相投,道业相尚,以节操互相砥砺,在优秀的传统文化,价值观的前提下,吟诗赋词,同时切磋书画艺术。

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莫言谈及与杨华山的友谊:“人一旦迷恋旧诗,即入‘腐朽’之境。其实,凡能入了这样的‘腐朽’之境者,都是可以引为诤友的好人”。已故著名诗人汪国真则称赞:“认识的书画家不少,能诗的不多……华山的诗是自然的、是有情的、是艺术的,因此我喜欢”。

著名画家田黎明以“自然而高古”评价杨华山:“华山的笔墨多沉着浓郁而感敦厚,虽写士与隐,却深深的感觉着人在自然中的风尚与高洁。画面寻求心性与意境的合一,共同构成了对人格理想的立足。华山的作品蕴含着魏晋人‘心情开涤,日月晴朗’的气象。画意言简,淡然心净,其自然之品,借金石气韵相应以遇。若峭岩立松,亘古而新,形成了近山者厚之观,这既是华山的画格,也是他画风之境界。”

“游乎物外故我自然”。杨华山十分欣赏苏东坡,也赞叹于唐宋文学艺术的成就。然而,自己身处这个时代不能迷茫。创作不囿于形式,杨华山一直以一种冷静的思考去面对思潮迭起的美术格局。社会的发展、艺术视野空前拓展的局面无疑为每一位艺术家提供了一个才思的机会,工笔讲求传统功力,写意则注重神韵,心手相应方为上品。较好的艺术功底及深厚的文化素养,以及诸多因素铸就的艺术气质,三者缺一,画面则流于粗浅、难成大器。

明确自身价值,坚持前进的道路,杨华山对未来的方向清晰而充满信心。结合30多年的创作历程,杨华山道出对国画创作的体悟:一、传统依然是国画创作的根本,临摹依然是最重要的学习方式;二、诗书画印是一种整体的“大艺术观”,体现出传统绘画的丰富性、混融性、整体性;三、“金石入画”是传统绘画发展的历史趋势;四、耐得住寂寞才有艺术和艺术家。

如杨华山所感:“从艺路上的风风雨雨,都是人生的真实,是以生命修炼灵魂的必须,所谓烦恼即菩提——华夏民族伟大的智慧,是永不泯灭的指路明灯。向前看,前路依然修远,我的笔还充满了中年的热情。此生,我与它,不离不弃。”没有任何道路可以通向真诚,真诚本身就是通向一切的道路。杨华山就是苏东坡所描述的那种“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者”吧。

(2017.06.16 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