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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香河:湖荡

2022年第8期《人民文学》 2022-08-09 09:48

苏北里下河流域,是一个湖荡纵横的所在。大纵湖、得胜湖、乌巾荡、旗杆荡……所谓“五湖八荡”,安顿了我的乡愁。

于我而言,在故乡众多的湖荡中,称得上亲切的是乌巾荡。在我儿时的记忆里,荡里满眼的芦苇,碧绿碧绿的一大片,铺向天边。阔阔的苇叶在微风里摆动着,沙沙作响。小鸟贴着苇叶上下飞舞着,知名的,不知名的,这儿一群,那儿一趟,追着,逐着,叽叽啾啾地叫着。其叫声,很是悦耳。

不时有几只燕子剪水而落,停在荡边的浅滩上,啄些新泥。之后,飞到人家的屋梁上去,辛勤地建造自己的巢。

乌巾荡里,水浮莲、水花生极多。翠生生的叶子,密密地漾在水面上,与芦苇的碧绿很是相融。偶或有几只红蜻蜓,又有几只灰蜻蜓,飞来飞去,飞去飞来。蜻蜓们飞累了,便会停在水浮莲、水花生的叶上歇脚。

水浮莲、水花生一多,水底的水草也跟着多起来。这样一来,乌巾荡里的水就肥了。于是乎,野生的鱼虾就多起来,野鸡野鸭也跟着多起来。何故?生物链循环是也。

野鸡野鸭与家养的鸡鸭相仿佛,只是野鸡的尾羽较家鸡要长,冠较红;野鸭的块头一般说来较家鸭要小,羽毛多光泽,雄性野鸭的头部羽毛绿闪闪的,两翼有蓝色斑点。野鸡善飞;野鸭既善飞,亦善水。

乘船傍湖荡而行,常能看到野鸭,扑棱着两只翅膀,两腿划水而翔,在荡面上留下长长的波痕,身姿很是潇洒。

野生的鱼虾一多,背着青篾鱼篓、穿着皮衣皮裤的摸鱼人便常来(这样的摸鱼人大多单干,与后文讲的摸鱼帮无涉);野鸡野鸭一多,打野鸡野鸭的人就常来。摸鱼,在我们乡间极常见,倒是这打野鸡野鸭,让我们这些乡间孩子觉得稀奇。

打野鸡野鸭的人进得荡来,先嗷嗷地吆喝几声,嗷得野鸡野鸭在水面上、苇丛间扑棱棱地飞,这时才放枪。

打野鸡野鸭用的小船那才叫小呢,两头尖尖的,船身窄长窄长的。不识船性的一上去就翻,可打野鸡野鸭的人不会。他们不仅能上船,船里还得放上好几管长长的猎枪,还有吐着长舌头的猎犬。

此刻,看出这船的玄机了。窄长窄长的船身,与长长的猎枪相吻合;两头尖尖的,减少阻力行进,且掉头很是便捷。这打野鸡野鸭,船行起来当然是越快越好。在芦荡里面,船一不小心钻进了呆汊子(呆,方音读ɑí。呆汊子,指一头不通的沟汊),打野鸡野鸭的无须费神,划动船桨转身掉向,船很快便能撤出。

别看打野鸡野鸭的船身那么长,船上配的桨却很短很小。划起桨来,小船像在水上飞。

打野鸡野鸭,有单个枪手独立行动,也有几个枪手联合行动。联合行动跟拉网似的,围了芦荡打。这情形,多半发生在晚上。几个枪手白天踩了点,知道哪里野鸡野鸭成了趟,一杆枪对付不过来,用他们的行话说,容易惊窝,这才联了手。联手后,四面有枪,野鸡野鸭想飞逃,难矣。

打野鸭,最金贵、最被看重的,不是枪,不是船,不是猎犬,是“媒鸭”。这“媒鸭”是野生的,特灵。主人放出后,它便满湖荡地飞,寻得野鸭群之后便落下,暗中引着野鸭群向主人的火力范围靠,抑或哑哑地叫唤几声,给主人报个信。主人枪一响,刚刚起飞的“媒鸭”须迅疾掉下,假死,否则,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这便是“媒鸭”的绝活儿了。自然,也有打野鸭时误击了“媒鸭”的,那枪手得伤心好一阵子。将一只羽翼未丰的野鸭,调驯成一只上好的“媒鸭”,得花上三四年工夫,还不一定满意。

这乌巾荡里堪称宝贝的,不只野鸡野鸭。在苇丛间飞的,在水底游的,还有在荡里生着长着的,都宝贝得很。单说这荡里的苇叶,一到端午,便成了抢手货。

乌巾荡之名,源于一则传说。说是岳飞追杀金兀术到此,无舟可渡,于是张弓搭箭,将金兀术的乌色头巾射落于荡中,荡名由此而出。地方志有云:乌巾荡,一作护金荡。

这里也是吾邑先贤施耐庵笔下梁山泊原型之所在。元朝末年,施耐庵先生回归故里,面对碧波荡漾、苇叶飒飒、群鸟飞翔的乌巾荡,曾吟诗一首:

昔人曾去桃花源,

我辈今到芦苇荡。

蓝天白云映碧波,

绿树丛中是故乡。

乌巾荡紧靠兴化城北,区位优越。清末时,兴化城的西门、北门、东门均被乌巾荡包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逐步填塞,城市扩建,水面退后,乌巾荡仅留下北部主要水域。九十年代开始,当地筹建乌巾荡风景区。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年过境公路的构筑,横穿整个乌巾荡,偌大的水面被一分为二。此举,好比在一面容娇好的女子脸上,生生地划了一刀,让人心疼。

故乡湖荡中,水域面积最大者,当数大纵湖,其有“水乡泽国”之称。望着一望无垠的湖水,极易让人心潮激荡,思绪远扬。

大纵湖,为盐城和兴化两地所共有。大纵湖亦名太湖(见《明史·河渠志》),窃以为不是想与无锡太湖比美,而是自言其大。据乾隆《盐城县志》、康熙《淮安府志》等典籍记载,大纵湖南北长三十里,东西长十五里。《明史·河渠志》有云:方圆六十里,水是汇合高邮、宝应、兴化、泰州诸地来水为湖。

大纵湖之成因,有潟湖说、沉湖说两种。潟湖说者考证,大纵湖由潟湖演变而来,初次成陆后为滩涂,曾有人类活动,后因海水入浸沉没,海水东退后,因地势低洼,遂成湖泊,距今已八百年有余。沉湖说与一则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有关。我小时候就曾多次听外婆讲过“石狮红眼”的故事。

相传,东晋城里有个叫宗保子的小伙子,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宗保子靠卖豆腐为生。每日里,宗保子上街卖完豆腐回家时,都要在祠堂石狮旁的烧饼摊上买几只烧饼带给母亲,自己却一个也舍不得吃。

天长日久,宗保子的孝心感动了天神,于是告知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当石狮子眼红时,将会有洪水发生,东晋城将被洪水淹没,让他赶紧带着老母亲逃命。

知道秘密的宗保子,每天挑着豆腐担子到石狮子跟前时,都要盯着石狮子的眼睛看半天。人们便好奇地询问缘由,诚善的宗保子如实透露了天机,结果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某日,有好事者用朱砂笔点红了石狮的眼睛。他想看看宗保子会有怎样的反应。

宗保子和往常一样,卖了豆腐便去看石狮的眼睛。这一看,他大吃一惊,石狮子的眼睛红了!只见宗保子扔下担子,飞奔到家,背起母亲就跑。

好事者见状,哈哈大笑。好事者笑声尚未停歇,天空中一声巨响,顿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这阵势,让好事者瞬间呆成了一只木鸡。

话说这宗保子背着母亲跑呀跑呀,只听得身后洪水哗哗,汹涌而来。老母亲见儿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生不忍,便劝儿子放自己下来歇歇。老母亲想的是,这人哪斗得过天啊,听天由命吧!谁承想,宗保子将母亲放下来的瞬间,风停雨止,一切异象皆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一条大鲤鱼从母子俩头上一跃而过。母子俩再回头看时,东晋城已消失,四周白茫茫一片,只留下他们母子脚下一大块土墩子。母子俩知道,他俩这是置身于一片大湖的中央。

万幸的是,这大湖里水草丰茂,鱼虾肥美。落脚在大土墩上的母子,从此过上了捕鱼捉虾的生活。宗保子母子落脚之地,便是中堡的发源地。一九二九年大旱,湖水干涸,曾发掘出不少东晋城的城墙、街道遗迹。

(网络图)

大纵湖水上婚礼古已有之,值得一说。故乡一带,出门见水,无船不行。在大纵湖一带,临水而居的乡民也好,漂于湖上以船为家的渔民也罢,多半以水道代巷道,以花船代花轿,于是乎,水上婚礼盛行起来。

对此我曾做过较为详细的描写,请媒、访亲、合八字、通话、送日子、忙嫁、迎娶……一整套的婚俗礼仪极具地域特色。让我心生感慨的是,原本生活贫苦的乡亲们,却能把婚丧嫁娶之事张罗得有声有色,颇见波澜,值得敬佩。此处说一说娶亲时用的花船,以及花船娶亲返回时常见的“抢上风”。

水乡人家娶亲,得用花船。讲究排场的人家会出动三条船:最前面的一条,舱里尽是吹鼓手,一般是六个人,用钱请来的,娶亲时吹奏些诸如《游龙戏凤》《刘备招亲》之类的戏曲,吹吹打打,自演自唱,十分热闹,这船叫“乐船”。居中的一条,舱里摆花轿,轿前放两张方凳,专给新郎和伴郎坐的,轿后放张方桌,上有棉被、席子和一对花枕头,这船叫“轿子船”。最后的一条是空的,显而易见,是装嫁妆用的,自然就叫“嫁妆船”。多数人家只需四根船篙、两条船便够了。随着时光的推移,在乡里迎娶的轿子船,靠船篙撑动的少了,机动船多起来。

轿子船上还有许多习俗呢,譬如,轿前要有火盆火把,轿顶要安“照妖镜”,以及插有羽毛之类的喜筛。这羽毛,考究的用孔雀毛,大众化的用鹅毛之类。

轿子船在水上不能走下口,必须走上风。早先时候的说法,新郎在新婚前三天,除去神仙皇帝,就数他大,哪怕一品当朝也不在话下。何故?只因他做了“新郎官”。不过,这新郎的“官”仅当三日,时辰一过自然“削职为民”。话说那新郎官,既有三日“官衔”,故而轿子船必须走上。行船途中,要是碰上其他农船、商船、渔船之类,大家都晓得新郎官的轿子船为大、为上,会识相地认小、为下,极自觉地走下口。本地乡俗如此,不为过。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轿子船在河里“抢上风”的事亦时有发生。旧时碰到个别横行乡里的官老爷,那官船是不让你的,怎么办?抢!称霸惯了的官老爷不会轻易让新郎官为上、为大,而新郎官与撑轿子船的汉子们更不服气。历朝历代官在上、民在下,官坐民跪,穷人一辈子就这三天为“官”,你都不肯让,非争不可,那就不能怪人了。

于是乎,撑轿子船的汉子们齐心协力,挥舞船篙,一定要让新郎官抢到上风,当成“三日官”。现时,“抢上风”多数不是跟官船抢。要么是乡里不讲道理的泼皮之徒,没有什么礼数好讲,想要他让出上风不可能,只能靠抢;要么同是迎亲的轿子船,两位新郎官碰到一起,怎么办?依本地乡俗,非抢不可。每年正月里,为“抢上风”,多多少少总要闹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乡里人之所以如此看重“抢上风”,据说是因为抢了上风的新郎官会一辈子风风光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顺百顺。想来这不过是一种愿望,可信度值得怀疑。

我描述之局限,显而易见。读者诸君想对水上婚礼有切身感受,最好是到大纵湖来做一回观光客。

据清嘉庆《重修扬州府志》载,吴公湖,因昔有吴公隐居于此而得名。秦朝后期,丞相李斯遭赵高陷害,被腰斩于市。吴公时任河南太守,他与李斯为同乡,又是李斯的门生,因而被追杀,不得不远离家乡,隐居古镇中堡。相传,吴公在隐居中堡期间以教书为生,潜心修炼,得到了中堡民众的尊敬。吴公的好德行,为八仙之一的铁拐李赏识,后经铁拐李点化成仙。

有一天,吴公坐在一张芦席上,竟能徐徐升天而行。芦席落下时,便形成了中堡的前湖。后来,人们为纪念吴公,遂把此湖称为吴公湖。

吴公湖以河蟹最为著名。吴公湖之蟹,蟹壳略黄,个头壮硕,体格强健,乃中华绒螯蟹是也。由此,这里诞生了一种享誉海内外的特产:中庄醉蟹。

中庄醉蟹之正宗者,乃是具有六百多年历史的“童德大”。

据说,中庄醉蟹当年远赴南洋(新加坡)参加国际物赛会,并获得赛会金奖,由此名声大振,在南洋打开一片新天地。这得感谢实业家张謇。张謇,南通人氏。他实业救国之理念,让家乡南通得以长足发展,“一个人与一座城”的佳话,人们广为传颂。两年前,习近平总书记视察南通时就曾称张謇为“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先贤和楷模”。

张謇将中庄醉蟹带至南洋国际物赛会,是在一百多年前的清光绪年间。时任通商大臣的张謇,对“童德大”牌中庄醉蟹可谓情有独钟。他一次次品尝,总是意犹未尽。中庄醉蟹味道的醇美、肉质的鲜嫩,让张謇很是感叹:此真乃人间美味!

于是乎,他毫不犹豫地将“童德大”第十六代传人童庆墀所制作的中庄醉蟹带到了国际物赛会。那些生平从来没有见过中庄醉蟹的各国通商产业代表们,面对这道来自古老东方的特别物产,先是充满了好奇,品尝之后,味蕾得到极大满足,纷纷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

第一次参加国际物赛会就夺得金奖,让中庄醉蟹不仅在南洋引起轰动,而且在其原产地兴化及周边地区也声名大震。至此,中庄醉蟹通往东南亚国家的销路一举打开,国内销量更是大幅攀升。中庄醉蟹在淮扬菜系中不可或缺,在亲友往来间同样不可或缺。

数百年的传承,“童德大”牌中庄醉蟹在制作流程和操作工序上有了更高的追求。选蟹成为制作中庄醉蟹的重中之重,道理不言自明。中庄醉蟹一律选用中堡湖水域所产中华绒螯蟹。蟹的体量须匀称,每斤四只。所选之蟹,须为青壳,白团脐,且八爪二螯齐全,置于手掌之中,一定“张牙舞爪”,充满活力。

即便是这样的蟹,选定之后还需要用竹篾篓装好,再放回中堡湖水质清净、流速适宜的水域“簖养”一月左右,以清除其体内污浊之物。之后便是“干搁”,在竹篾篓底部铺上一层新鲜的干稻草,任蟹在其内吐故纳新。一周之后,若听不到蟹吐泡沫的声音了,便可转入下道工序:“刮毛”。给蟹来个个体形象大出新,将其爪、螯上的绒毛全部去除。注意,不可让蟹损伤致残,残蟹一定要在醉蟹时弃之。

醉制乃整个工序中最核心的程序。醉制的缸,在一周前就得装入糯米酒、精盐、川椒等配料,配料严格按配比调制而成。提前一周入缸,目的是让配料在缸中相互渗透,充分融合。值得注意的是,这配料中容不得一滴水,否则醉蟹的口感就差了,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是也。

这之后才轮到螃蟹投缸。毫无疑问,投缸之蟹,一定称得上“横行霸道”,活脱脱“一介武夫”,仅是“活”蟹是不够格的。

螃蟹投缸醉制,有几个时间点一定要掌握好。一般在两周之后,开缸翻蟹,将蟹逐一翻身,原本团脐朝下的,全部翻而朝上,再封缸口醉制两周。这样四周过后,便可开缸分装。

整个醉蟹加工制作是严格按照节令进行的。重阳节后选蟹,其时在霜降前后,经簖养、干搁、刮毛、配料等工序,这中间经过了大雪、冬至、小寒、大寒,再经过四周的醉制,色、香、甜、咸、嫩俱佳的醉蟹,在春节前便可上市。人们春节的餐桌上,就多了一道美味。

新春佳节,走亲访友,人们品尝着甜而不腻、脆嫩爽口的中庄醉蟹,不免会对 “童德大”的传人们心生敬意。一代代“童德大”传人潜心研究,不断探索,化成了如今人们餐桌上的一道独特美味。

“童德大”到现在已传到了第十九代。第十九代传人童玉不负祖望,研制推出了自己的新品牌:“正童”牌。相信童玉所创立的“正童”牌中庄醉蟹,定会传承祖辈荣耀,漂洋过海,香飘五洲。

与吴公湖几乎相通相连的,是平旺湖。这里是我称得上“老家”的所在。江苏颇有名头的特色田园乡村——碧水东罗,就在这里。

碧水东罗,乃二○一七年江苏省启动特色田园乡村建设试点工作后,首批四十五个试点村之一,有着“中国最美村镇”之美誉。

置身于颇具诗意的碧水东罗,步行至东罗村大礼堂,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大礼堂正面上方的红五星,以及下方的太阳光芒和红五星两侧相对应的三面红旗。这样的设置,一下子就把人带入到了那个火红的年代。

大礼堂是由当年的老庙改建而成,最早建于一九五三年。大礼堂内部集报告厅、多媒体功能厅、百姓大舞台于一体,室内装有灯光、音响和中央空调等设备。这里成了举办村民大讲堂、地方文化表演、村民聚会的重要场所。

村史博物馆是一处由青砖小瓦建成的仿古建筑,它也有一个诗意之名:东罗秋实。村史博物馆的外墙很是别致,用小青砖镂空叠砌,屋顶的玻璃天窗大大增加了馆内的采光。在建造过程中,整个村史馆没用一根铁钉,采用古建筑中榫卯相连的建筑手法,让村史馆更显古朴。

草垛、茅屋,蓑衣、农具,耕种者、垂钓者,这样的场景,让人随时可以融入东罗曾经的历史,让观光客瞬间变成寻梦人。

村民服务中心由两个天井及三个多功能室组合而成。整个建筑与村史馆一样,也是采用榫卯相连之古法构建。中心内设有棋牌室和多功能视听室,老人在闲暇之余可在此休闲娱乐,孩子们平时也可以到这边来读书、画画。这里还设了医疗室,免费为村民们提供一些常规的医疗保健服务。

东罗广场,那可是东罗人气最旺的所在。广场舞、太极拳等各种民间表演应有尽有。一天劳作之后的东罗人,都愿意在自己的广场上展示提振精气神的另一面。

那么就来吧!彩灯亮起来,锣鼓敲起来,秧歌唱起来,广场舞跳起来,龙狮舞起来……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个舞台,中央电视台《乡村大世界》节目组也曾在这里取景呢!

碧水东罗,河水蜿蜒,孕育出一方灵秀。鱼、虾、蟹、蚬子、螺蛳、河蚌……淡水产品何其丰富;菱角、茭白、河藕、慈姑……各种水生物产极具特色。鲜活的东罗味道,定然会唤醒你的味蕾,让它在你的记忆深处留藏。

当置身于东罗返乡青年们醉心打造的民宿“耘朵”,推开临河的窗,眺望田野上慢慢消散的晨雾,迎一轮初升的朝阳,定然会为你留下一段沾满泥土的情思。

不止于此,被誉为全球四大花海之一的千垛菜花景区,以及李中水上森林公园,皆在此地。

“眼前的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菜花,一垛又一垛的漂浮在水中的田,它既是水淋淋的,又是沉甸甸的,既空灵飘逸,又厚重沉稳。”著名作家范小青多次来到我的故乡,她对千垛菜花的自然景观赞誉有加。

“举目四望,前后左右满是菜花、菜花、菜花!在阳光的映照下,炫目的金黄、金黄、金黄!蝴蝶翩跹,蜜蜂嗡吟,一阵阵浓烈的菜花香气,像酒一样醉人,我也确像醉了酒似的萌生着一些睡意了。”故乡的千垛菜花,在散文名家忆明珠笔下,变得炫目而浓烈。

“水杉参天,树梢益鸟欢聚,沟内鱼儿跳跃,林内一片生机。这里是野生动物的天堂,野鸭、白鹭、黑杜鹃、草鹦鹉、山喜鹊、猫头鹰等在此筑巢生息。林中鸟平时有三万多只,最多时有六万多只。黄昏时分,百鸟归巢,遮天蔽日,景象蔚为壮观。”第一次来李中水上森林采风,广西作家喻红就有了认真而仔细的观察,被这种独特的自然生态深深吸引。

李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要说,阳春三月看兴化。无论是“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的千垛菜花景区,还是“杉在水上,鹭在林中”的李中水上森林公园,每年的阳春三月都会吸引成千上万的游客,赏美景,品美食,来一番惬意自得的兴化水乡生态休闲游。

那时节的千垛菜花景区也好,李中水上森林公园也罢,用游人如织都不足以描绘其生动火热的景象。一拨接一拨的游人,有如潮水一般涌入景区,他们为漂浮于水上的菜花而惊叹,他们为飞翔在翠绿林间的白鹭而感怀,他们更为眼前的自然生态而陶醉!真可谓金花盛开,游人如潮。

有一年,我兴致勃勃地带领美国著名诗人赖特、斯洛文尼亚颇具影响力的诗人阿莱什·施蒂格、苏格兰作家约翰·伯恩赛德、牙买加诗人夸梅·道斯、澳大利亚诗人丽莎·林等十几位参加国际笔会的诗人、作家,来家乡垛田观光采风,国际友人们硬是被景区乌泱乌泱的游人吓停了脚步。但见新建的景区公路被数公里长的各式车辆堵得水泄不通,真可谓寸步难行。同事戏言道,做梦也不曾想到,本是看千垛菜花,倒看了一场超大规模的车展。

好在家乡的千垛菜花景观完全处于一种开放的状态,可近处细品,亦可远远观赏,都能够得到美的熏陶。

来到平旺湖,当然要尝一尝被称为“平旺湖八鲜”的八种淡水产品,分别为虎头鲨、昂嗤、鳊鱼、季花、甲鱼、黄鳝、青虾、螃蟹。前六种为鱼类水产,后两种为特种水产。在前六种鱼类中,早先只有鳊鱼属养殖鱼种,其余皆为野生鱼。且容我费些笔墨,向读者诸君略做推介——

虎头鲨,一种小体形的野生鱼。著名作家汪曾祺这样描写虎头鲨:“这种鱼样子不好看,而且有点凶恶。浑身紫褐色,有细碎黑斑,头大而多骨,鳍如蝶翅。”

虎头鲨,粗看,扁扁的嘴,大大的头;细看时,竟是一身灰黑色虎皮斑纹,其头倒真有几分虎气。让我们这些乡里孩子感觉好笑的是,其徒有个“虎”名,并不真的凶猛,反而落了个“呆子”的绰号,有点滑稽。在我们童年的印象里,“虎头呆子”并没有汪先生所说的那么“凶恶”。

虎头鲨手感粗糙,其一身“呆”肉却极细嫩,做起汤来既鲜又白,孩童也能尽情消受。据说,哺乳期的女人如缺奶水,食之可催奶。《随园食单》中对虎头鲨制作亦有介绍:“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

虎头鲨一身顶金贵的,怕要数它的鳃肉了。每条虎头鲨只能取下两块鳃肉,极小,呈扁圆状。用这鳃肉炒菜、煨汤,何其鲜嫩。在故乡的乡间,这是极方便的一道佳肴。

昂嗤最显著的特点有二:一是叫声,此鱼只要抓在手上,便会叫唤;二是脊背和头部偏下两侧的刺,称得上锐利,戳到人,疼得很。

此鱼正式称谓为黄颡鱼,乡里人从来不予理会,除了昂嗤鱼的叫法,还有昂公、昂刺鱼、黄辣丁、黄姑子、黄沙古、黄角丁、刺黄股等一大堆俗名。读一读汪曾祺先生笔下的昂嗤鱼,读者诸君便能有个大致的了解。汪先生在文章中这样表述:

昂嗤鱼阔嘴有须,背黄腹白,无背鳍,背上有一根硬骨,捏住硬骨,它会“昂嗤昂嗤”地叫。过去也是汆汤,不放醋,汤白如牛乳。近年家乡兴起炒昂嗤鱼片,谓之“炒金银片”,亦佳。

在我的故乡有一道“菜花昂”的时令菜,颇能吸引食客。说是油菜花开的时节,捕捞上来的昂嗤鱼最为肥美、鲜嫩。

说起鳊鱼,一个“扁”字便能精准描述此鱼。称之为鳊鱼,名副其实。其形体之扁,其他养殖鱼类难出其右。此鱼头小嘴小,头在整体中所占比例完全可以忽略,这似乎是在突出其身体的“扁”。此鱼的重点全部在身体的中部,较高,面积也大,呈菱形,愈显其扁。我临水垂钓过此鱼,用面团或麦粒为饵最佳,须注意的是,用面团为饵时,饵的大小应与麦粒相近,其原因不言自明。鳊鱼肉质鲜嫩,一年四季均为佳肴,故民间有“春鲇夏鲤四季鳊”之说。

季花是鳜鱼的俗称。与鳊鱼的名称如此简单不同,季花的称谓渊源颇为复杂。汪曾祺先生著文说:“鳜鱼有些地方叫作‘[鲇] [季]花鱼’,如松花江畔的哈尔滨和我的家乡高邮。北京人则反过来读成‘花[鲇] [季]’。叫作‘[鲇] [季]花’是没有讲的。正字应写成‘罽花’。”

汪先生还言及小时候听老师讲张志和的名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就把“鳜鱼”读成“厥鱼”。他进而又说:“因此,现在很多饭馆都写成‘桂鱼’。其实这是都可以的吧,写成‘[鲇] [季]花鱼’‘桂鱼’,都无所谓,只要是那个东西。不过知道‘罽花鱼’的由来,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

季花在常见的淡水鱼中属名贵鱼种。其肉质鲜嫩无比,汪先生这样赞美道:“鳜鱼刺少,肉厚。蒜瓣肉。肉细,嫩,鲜。清蒸、干烧、糖醋、作松鼠鱼,皆妙。汆汤,汤白如牛乳,浓而不腻,远胜鸡汤鸭汤。我在淮安曾多次吃过‘干炸[鲇] [季]花鱼’。二尺多长的活治整鳜鱼入大锅滚油干炸,蘸椒盐,吃了令人咋舌。”

甲鱼,学名称之为鳖。其俗名还有团鱼、圆鱼、水鱼,以及王八等。这当中,团鱼、圆鱼系因形体得名,水鱼则更好解,甲鱼生存于水中。倒是这“王八”之谓颇费解。

细究下来,有这样三解:一是语出《史记·龟策列传》,里面记述了八种龟,第八种名叫“玉龟”,讹传为“王龟”,于是有了“八王龟”之说。久而久之,便衍生出“王八龟”。而龟鳖同类,这“王八”之名也就用到了甲鱼身上。二是语出“忘八端”,喻指忘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种品德之人,这从清代史学家赵翼所著《陔余丛考》可以佐证。三是语出北宋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王建,字光图,许州舞阳人也。隆眉广颡,状貌伟然。少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

唐代诗人贾至有《巴陵夜别王八员外》一首:“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此诗写的是谪守巴陵的贾至为被贬长沙的“王八员外”送别,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有一番怎样的离愁别绪且不去管,这员外名号“王八”,似乎并不忌讳,就是古人的一个排行习俗,姓王者,排行第八,名为“王八”,极其自然,并不含贬义。想来“王八”有贬义,或始于“贼王八”。再有“王八蛋”之类骂人之语,似由“王八”产卵引申而来。

性成熟后的甲鱼,往往一次交配,多次产卵。其产卵多半在下半夜,均自己挖洞埋于沙土。区别甲鱼卵是否受精有个小窍门,就是看卵壳上是否有不透明、呈乳白色的小圆点,有则为受精卵。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甲鱼有较为详细的介绍:

鳖,甲虫也。水居陆生,穹脊连胁,与龟同类。四缘有肉裙,故曰龟,甲裹肉;鳌,肉裹甲。无耳,以目为听。纯雌无雄,以蛇及鼋为匹。

这段描述说甲鱼只有雌的没有雄的,只能与蛇、鼋之类交配,现在看来显然是错误的。雌甲鱼体厚尾巴短,甲裙厚,肉肥,味最美,雄甲鱼则体薄尾巴长,甲裙亦薄,肉感要稍差一些。

有人将甲鱼的生活习性概括为“三喜三怕”:喜静怕惊,喜阳怕风,喜洁怕脏。甲鱼平常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晒背”。风平浪静的河岸边,大白天经常能看到甲鱼趴在向阳的堤岸边晒太阳,那般懒洋洋的,很是惬意。

故乡有一处叫“垛田”的所在,四面环水,形似小岛,上面设了公墓。早先公家没号召火葬时,村上人故去,均上垛田。

一因环水,二因怕鬼,故而垛田少有人迹,杂草丛生,野雀成群。那四周的沙滩地,便成了甲鱼繁衍生息的极好所在。

夏日里,三五个孩子拖了水桶,在河汊摸河蚌时,常常看到三三两两的甲鱼懒洋洋地浮水四望,也有安安稳稳蹲在坑里下蛋的。我们这帮孩子气不过,从桶里拿起摸来的河蚌,往河滩上砸,吓得晒背的甲鱼慌忙翻入水中,落荒而逃,河面上便会响起孩子们开心的大笑。我们虽然抓不到它们,但给它们来个恶作剧,心里头也是蛮爽的。

如今几十年过去,每逢清明,我几乎都会回老家祭祖。儿时的垛田依旧,然而四周河滩上再也没有甲鱼出没了。

关于甲鱼烹饪之法,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就有生炒、酱炒、带骨、青盐、汤煨、全壳等多种做法,恕不一一介绍。

黄鳝是故乡一带能见到的野生鱼中,形体最长的了,因此故乡人称黄鳝为长鱼,倒也贴切。此鱼无鳞,多钻淤泥生存,亦有洞居。

故乡人当然熟知长鱼之特性,或“张”或“逮”或“钓”,皆可得。张长鱼,需要“丫子”,在稍后关于沙沟十八帮的章节中会有详细介绍,此处暂且略过。

说起逮长鱼,想到梁实秋有一自相矛盾的说法。梁先生在《雅舍谈吃》一书中提及他小时候所见:“鳝鱼是放在院中大水缸里的,鳝鱼一条条在水中直立,探头到水面吸空气,抓它很容易,手到擒来。因为它黏,所以要用抹布裹着它才能抓得牢。”

“手到擒来”,说明易捉,而“用抹布裹着它才能抓得牢”,则说明不易捉,岂不自相矛盾?其实,这逮长鱼还真是个技术活儿,正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而对于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来说,逮长鱼没有什么费难的,均在行得很。

夏夜,三五个孩子成了帮,提了铅桶之类,点了蘸满柴油的火把,在秧田间的小道上徐行。红红的火把下,偶见田中有长鱼,伸头出水,仰身朝天,浑身黄黄的。这当儿,只需悄悄蹲下,伸出中指插入水中,贴近长鱼时,猛用劲儿一“锁”,长鱼便被“锁”住了。

夜间的长鱼,似眠非眠,体内乏力,多沿秧田田埂缓行,一旦受惊则猛蹿,想逮则难矣。乡里孩子大多都有一手“锁”长鱼的功夫。一夜下来,逮个五六斤,不费难。

钓长鱼,其工具多半为一根长长的铁丝,一端弯成钩状,用蚯蚓做饵,伸至判定好的洞穴之中,轻轻抖动,引诱长鱼上钩。从洞穴中钓出的长鱼,体形较“张”或“逮”的都要大。拿到城里去卖,价钱更贵。

那时节,长鱼倒是便宜,五六毛钱一斤。自家孩子张的逮的,要吃了,从小水缸里捞出几条来,饷好,划了与韭菜爆炒,挺下饭的。

说到长鱼与肉红烧搭配,那是城里的吃法,叫大烧马鞍桥。这是一道淮扬菜中的名菜,乡里人见得不多,以为是现时的时兴菜,其实不然。在乡里人看来,既吃鱼又吃肉,太浪费。鱼和肉在一起煮,须慢煨才行,费工夫,不如韭菜炒长鱼,下锅爆炒几铲子,片刻就好。往饭碗上一堆,带上饭碗就能下地。农民的时光,哪能浪费在锅台上、饭桌上呢?

至于梁实秋先生所写黄鳝入菜的种种做法,则沾了一个“雅”字,乡里极少见。不过,他倒是带着极强的个人色彩来谈的。感觉得到,梁先生对“炒鳝糊”没太多好感,甚至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煮熟的黄鳝“已经十分油腻”,再“浇上一股子沸开的油”,似乎没什么必要。而“大量笋丝茭白丝之类,有喧宾夺主之势”,不满之情绪十分明了。于是乎,“就不能不令人怀念生炒鳝鱼丝了”。

梁实秋先生对这道“生炒鳝鱼丝”的喜爱,完全溢于言表——

我最欣赏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切丝,一两寸长,猪油旺火爆炒,加进少许芫荽,另盐,不须其他任何配料。这样炒出来的鳝鱼,肉是白的,微有脆意,极可口,不失鳝鱼本味。

当然,梁先生对淮扬一带的“炝虎尾”也给予了认可:

淮扬馆子也善作鳝鱼,其中“炝虎尾”一色极为佳美。把鳝鱼切成四五寸长的宽条,像老虎尾巴一样,上略宽,下尖细,如果全是截自鳝鱼尾巴,则更妙。以沸汤煮熟之后即捞起,一条条的在碗内排列整齐,浇上预先备好麻油酱油料酒的汤汁,冷却后,再洒上大量的捣碎了的蒜(不是蒜泥)。宜冷食。样子有一点吓人,但是味美。

梁先生所列举的黄鳝的一些做法,如今城里的酒店多半已列入菜单。唯有这“炝虎尾”,至今无缘得见。

虾子在乡间孩子眼里,是了不起的“游泳健将”。村庄水桩码头上来人淘米了,乳白的水浆一漾一漾的,引了许多小鱼小虾来。这当中,小虾米游泳的模样最逗人。但见那些虾们张爪舞须,划动着尾翼,盘水桩而游。偶遇阻拦,尾翼一缩,弓身,蹦得远远的,颇为矫健。

虾子喜借水草藏身。用“蹚网子”在河汊里蹚螺螺时,在水草多的地方便能蹚到虾子。虾子离水上岸之后,蹦个不停。这种虾,多半是草虾,淡黑色的壳子,脊背处色最深。草虾不及白米虾。小时候听家里大人讲,多吃几次活虾,长水性,会游泳。乡里孩子学游泳的时候,吃的多半是白米虾。

梁实秋曾对虾有过一番详细的描述——

虾,种类繁多。《尔雅翼》所记:“闽中五色虾,长尺余,具五色。梅虾,梅雨时有之。芦虾,青色,相传芦苇所变。泥虾,稻花变成,多在泥田中。又虾姑,状如蜈蚣,一名管虾。”芦苇稻花会变虾,当然是神话。

他接着说:“据闻有人吃活虾不慎,虾一跃而戳到喉咙里,几致丧生。”在我们这里,肯定会认为是笑谈。我们小时候,几乎所有孩子都生吃过虾,从未有什么意外发生。梁先生是否耸人听闻呢?也罢,梁先生笔锋一转,来了句:“生吃活虾不算稀奇,我还看见过有人生吃活螃蟹呢!”真是可爱至极。

想来怕是受这种生吃虾的启发,在故乡一带,“呛虾”的吃法颇为流行。家中请客,不一定有炒虾子,不一定有糖醋虾,不一定有炒虾仁,然而,少不了“呛虾”。

“呛虾”对虾的选择颇为讲究:一是须活,最好为无子虾;二是个头要匀,过大过小,均不行。将活蹦乱跳的虾子剪去须爪,洗干净装入器皿,加适量白酒来“呛”。看好一段时辰,酒渐入虾体内,之后便可加酱油、生姜、麻油之类配好的作料,即可食用。这倒是下酒的好菜。讲究的人家,在作料中加些豆腐卤汁,做成“卤呛虾”,那味道更是鲜美。

吃“呛虾”,颇多技巧。毫无经验的外来客人,初到兴化,席间见此菜,不知怎个吃法,将虾子整吞的有,将虾子嚼得烂碎再慢慢吐壳子的也有。其实,吃“呛虾”,虾子头部全然不必管它,只需双齿抿着虾身子,用劲一挤,用齿尖舔出虾肉。剩下的便是一只完整的虾壳,猛一看,似未曾动过一般。一只一只在餐桌上堆放齐整,倒让人体味出一种绅士风范。吃“呛虾”,真可算得上当地人的一绝。

螃蟹,形体近乎椭圆,两侧长有八爪二螯,均匀分布,再配上一副颇坚硬的躯壳,活脱脱一介武夫。稍有动静,便高举双螯张开,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势,八爪迅疾移动,霸道横行。那模样,很是“张狂”。

早先,故乡农村螃蟹特多,河汊、水渠里均有螃蟹踪迹。河堤边、渠堤边的蟹洞,多半在水底下。择好洞口,便可用蟹钩子试探。蟹钩子多用粗铁丝自制而成,造型极简,留个长长的柄,一头做成弯钩,较短。掏蟹时,将弯钩伸入洞内,凭手感而断。若是有明显阻碍,且吱吱作响,便是洞内有蟹。蟹钩点到为止,一般不宜硬钩。洞内的蟹知道情形不妙,便会惊慌出逃。这时,掏蟹人可在洞口张开双手等蟹上钩。掏蟹人动作要快,手形要好,方可逮到出洞之蟹,否则蟹或是从你掌心溜走,或是缩进洞内,再想掏出来,颇难。

蟹爬起来颇快,故而装蟹一般不用桶,多用网袋。蟹进得网袋,难爬。更常见的则是带根麻绳,逮来的蟹一只一只扣扎起来,一串一串地拎回家中,也有在半途做成买卖的。

我很小就到村外上学,从家里到学校,要走过几条长长的沟渠。在这样的沟渠上走着,多半是独来独往,了无生趣,无聊得很。但要是盛夏时节,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除了书包之外,我的手中会多出一根麻绳、一柄蟹钩子。上学往学校去时,只要提早些上路,下到漕沟之中,手摸钩掏,一只一只张螯舞爪的螃蟹便从淤泥中、从洞穴中被捉拿到手,再用那麻绳从蟹爪中间处扣扎,一只蟹扎一道扣,以此类推,形成叠罗汉的造型。一次捉他个十来只,没有问题的。下学返回再如法炮制,跨进家门槛时,一串肥蟹便带回来了。

细心的读者兴许会问,你进课堂听课时,蟹如何搁置呢?我们的办法极简便,一根小钉子钉在课桌腿内侧,给拴了蟹的麻绳打扣挂上即可。当然,也会有些哧哧哧的蟹吐沬的声响,因其声甚小,对听课效果影响不大。

想来,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讲究课堂纪律。这里还要悄悄告诉读者朋友,对于我们这些鬼精的调皮王,不只是掏蟹这一样,取鱼摸虾采河蚌,哪样不干?

清煮之后的螃蟹,剥开,剔下蟹黄、蟹肉,与豆腐一起,做成一道蟹黄豆腐,趁热品尝,那味道甚是鲜美。较为客气的人家,便做一道清煮螃蟹,备了醋姜碟子,边蘸边吃。

清煮螃蟹讲究团脐的。团脐为母,长脐为公。团脐多蟹黄,只要蟹壳一剥开,便可见满壳蟹黄,很是诱人。

梁实秋曾有言:“有蟹无酒,那是大煞风景的事。”并以《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佐证有酒之重要。

梁先生大概代表了多数士人的想法。普通民众品尝螃蟹,有酒可品,无酒亦可品。对于一部分并不嗜酒者,酒倒干扰了自己的味蕾,影响了对蟹肉是否鲜美的判定与体味。

稻黄蟹肥,如今是稻黄蟹贵。蟹贵,故乡便大面积养殖起螃蟹来了,什么红膏大闸蟹,什么板桥大闸蟹,都走上了品牌化经营之路。这些蟹,一贩再贩,贩往全国各地,焉能不贵?

在我们孩提时的记忆里,农家煮蟹,时常是用脸盆装的。这样的情形,再难见矣。

说完了“平旺湖八鲜”,不得不腾出些笔墨说一说沙沟古镇的“十八帮”。当地民谣有云:“金沙沟,银时堡,中堡的银子通担挑。”

地处里下河腹地的沙沟,是一座湖荡里的古镇,原为古射阳湖中的一座小岛。据传,春秋战国时期,渔业祖师范蠡辞官后曾隐居此岛,完成了世界上第一部养鱼专著《养鱼经》,并传授当地渔民拦簖捕鱼之法。

在沙沟镇西部,有一处与孙犁先生笔下的白洋淀相仿佛的所在。与白洋淀名之大气不同,这一所在有个脂粉气十足的称谓:花粉荡。

湖荡之气质,与那些草莽英雄天然亲近。在荡前冠以“花粉”二字,呈现出别样意韵,实在是别出心裁。相传,花粉荡乃吾邑先贤、明朝大学士高谷给女儿的陪嫁。其用意十分明了,日后荡之所产,可资女儿日常胭脂花粉之需。我以为这样的传说不足信,试想,大学士之女的胭脂花粉开销,怎么可能要从一处湖荡里产出呢?

然而正是这花粉荡,在其后漫长的岁月里,滋生出了赫赫有名的沙沟捕鱼“十八帮”。

临水而居的沙沟人,对花粉荡充满了依恋。花粉荡,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沙沟人,这里是沙沟人祖祖辈辈的生存之源。他们对花粉荡的水性是了解的,他们对花粉荡里的鱼群和虾兵蟹将是了解的。

但见扎着各式花头巾的女人们端坐于暖阳里,棉线、丝线经她们的纤纤玉手往来穿梭,各式鱼罱、各种渔网便魔术般从她们手中出现。赤裸着古铜色健硕臂膀的男人们,手握木桩、竹条、篾片,经过斧劈、刀削、手编等工序,篦篈、花罩、隔簖等一件件精到的捕鱼器具神奇成形。

不同的捕鱼队伍应运而生。用器械的,逐渐形成了篦篈帮、卡帮、齿罩帮、簖帮、大钩帮、龙罩帮;用网的,形成了大网帮、丝网帮、捣网帮、罱帮、插网帮、旋网帮。专门捕虾的有虾笼帮,专捕黄鳝的有鳝鱼帮,用老鸦捕鱼的叫老鸦帮,用叉的叫捣叉帮,甚至还有徒手捉鱼的摸鱼帮。

现从中择其二三,略做介绍。篦篈帮,为“十八帮”之首。主要捕具有篦篈、花罩、崩钩、柴钩、小索,部分渔船上还配有大钩。春季拉小索,小索用粗草绳制成。花罩与小索配合,极有威力,可拉捕多个品种的鱼。

夏秋之际,张崩钩,以活小鱼为诱饵,专张捕黑鱼。若在草滩边发现黑鱼窝,则可用花罩罩取护窝的黑鱼。这黑鱼很是恩爱,护窝时,定然是公母一对,相互守护。

张柴钩,仍以活小鱼为饵,主要张捕鳗鱼。冬季则打篦篈。篦篈,用毛竹篾片手工制作而成。通常几只或更多的船只一起,把篦篈下在水滩上,围篦篈而成圈。当然是圈子越大越好。之后,从外围敲响挡板,配以竹篙捣赶,让鱼儿进篦篈圈。进篦篈后的鱼儿,只能听凭渔民处置。

卡帮,顾名思义,其捕捞工具主要是“卡”,有大卡、小卡之分。精心制作而成的U形卡,用细竹枝弯成,再用短丝线拴在棉线做成的主线上。“卡”在主线上的间距,三四尺不等。值得注意的是,一旦定下间距,须均匀分布。每个卡口均需套上一小节一小节的芦柴青子。诱饵放置在卡口间,放置完毕,便可划船到指定水面张卡。鱼儿在水中吞食诱饵时,U形卡便会弹出,绷住鱼嘴令其逃脱不得。

卡的计量单位为盘。每盘卡约有一千六百余个卡头,每条渔船上存卡量在三至四盘。一船卡可放六至九里水路。张卡,适宜在春秋时节,多半是傍晚时分放卡,子夜收卡。大卡一般捕鲤鱼,小卡通常捕鲫鱼。虽然我不是渔民,但小时候也常张卡。只不过所张的量极小,够不上一盘。张卡的地点也不在河面,多半是在农田间的漕沟。家乡多沤田的那会子,鱼真的很多。

除了卡帮,还有长鱼帮、老鸦帮和摸鱼帮,都是我所熟悉的。长鱼帮,也叫黄鳝帮。捕捉长鱼多用一种叫“丫子”的器具。丫子之命名从其形状上来,近乎“人”字形,多半为芦柴篾子制作而成,考究的也有用竹篾子做的。丫子长的部分叫丫身,一般两尺左右;丫子短的部分叫丫头,长尺余,有丫帽。在丫身内插上串有蚯蚓的长竹签,便可张长鱼了。

傍晚时分,将丫子张到河沟或秧田里,翌日清晨去收。只要丫子张得合理,位置理想,提丫出水时,丫内必定有活蹦乱跳的大黄鳝,有时不止一条。

此处所谓张得合理,是指张丫子时,先要理好约一臂长的田埂,之后将丫身淹水埋下,用淤泥在丫身两端围成喇叭形,丫头则稍稍翘出水面。值得注意的是,丫身两端不宜淹水过深,深了无长鱼进去;但也不宜过浅,如若筒口露出水面,则有可能进水蛇。所谓位置理想,那是有秘诀的:“冬张凸壁,夏张凹。”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用草绳兜起十来只丫子,背在身后,到生产队的秧田里张丫子。因此我知道,丫子的“机关”在丫须的倒刺上。丫身两端插有倒刺的丫须,长鱼顺刺易入,逆刺难出。

老鸦帮捕鱼,当然是靠老鸦。老鸦学名应该叫鸬鹚,或者鱼鹰。黑羽,有绿色光泽。老鸦厉害的是眼睛和嘴。老鸦在水下依然看得清清楚楚,不像人潜水得用潜水镜。老鸦的嘴长且尖,嘴的尖端有钩,捕至口中的鱼,想逃脱,难矣。老鸦颔下有小喉囊,捕鱼时,主人会在此处套上皮圈,抑或扎上绳子以存鱼,防止捕获之鱼被老鸦直接吞下肚子。

放老鸦是我们乡里孩子常见到的。被驯化后的老鸦,常立在船舷两侧。渔民划着渔船,到选定水域将老鸦放出。只见老鸦们一会儿钻入,一会儿钻出,在水面上很是忙碌。一旦捕到鱼,便邀功似的,嘎嘎向主人鸣叫,之后被挑到船上,渔民将其嘴里的鱼取出,再放其下水。有时也会扔给老鸦几条小鱼,以示奖赏。

摸鱼帮值得说的地方不多。其主要工具,就是摸鱼者的一双手。当然,摸鱼用的鱼裤、鱼篓和哨棒等装备是必不可少的。说是鱼裤,其实是上下身连体的,当地人叫鱼裟。摸鱼者,靠的是长年累月积累起来的摸鱼经验。我们那里称摸鱼的为“摸鱼鬼子”,意思是说其鬼精鬼精的。这类人物,练就一双鱼鹰眼,能看善断,择塘下水,绝不会无功而返。

得胜湖在故乡“五湖八荡”中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与一部伟大小说的诞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南宋建炎二年(公元一一二九年),梁山泊渔民张荣与孟威、贾虎、郑握在梁山泊组织义军抗击金兵,后辗转进入兴化境内的缩头湖,安营扎寨,自称“水浒寨”。

为应对来犯金兵,张荣率领义军利用缩头湖做起了御敌文章。一时间,芦苇丛生、湖汊交错的湖荡里,数以千计的暗桩密布,一个水中“八卦阵”在湖下不显山露水,悄然成阵。果不其然,骄横跋扈的金兵进入缩头湖中,如同进入迷宫一般,没打上几回遭遇战,很快就处处受阻,组织不起有效进攻,只落得被动挨打之下场。

这一仗,张荣所率义军不仅击退了金兵主帅、金穆宗之子完颜昌的进攻,而且歼灭主将完颜忒里,俘虏了完颜昌的女婿蒲察鹘拔鲁,缴获大小船只和战略物资无数,狠狠打击了金兵的嚣张气焰,成功将金兵赶出了江淮。

此战,《宋史》有载,名曰“缩头湖之战”。战后,缩头湖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得胜湖,一直延续至今。张荣也因此战被委任为泰州知州,并总摄兴化县事。

吾邑先贤施耐庵在创作其皇皇巨著《水浒传》时,将张荣等英雄好汉请到自己笔下,成为浪里白条张顺、阮小二、阮小五和阮小七等水上英雄的原型,这些人物和《水浒传》一起名扬天下、流芳百世。

得胜湖,一战得名。然而,在此湖上发生的战事可不止一次。它成了被义士鲜血染红的湖。

元至正十三年(公元一三五三年)正月,元末明初群雄之一的张士诚,在界牌头、十五里庙举起反元大旗,“十八条扁担起义”之传奇威震八方。他率领义军,沿水路进军戴家窑,克兴化城,“结寨得胜湖”。

张士诚率部在湖中训练水师,积极备战。面对元淮南行省平章政事福寿率领的数千官兵的围剿,张士诚凭借得胜湖的地理优势,一举将其图谋粉碎。其后,元将纳速剌丁率大批元军来犯,张士诚再度率领义军与之在得胜湖激战。翌年,义军与元军统帅董抟霄部再战得胜湖,湖面为鲜血染红,足见战况之惨烈。这一切,被追随张士诚,曾梦想成就一番伟业的施耐庵所记取。成为吴王之后的张士诚,尽管后来败给了朱元璋,但他仍被施耐庵塑造成了《水浒传》中的一位英雄。

张荣、张士诚等人的事迹,更是引发了吾邑先贤、著名经学家任大椿先生的无限慨叹:

湖阔草根白,客泪洒天表。

大厦已不支,胜败勿复较。

月照将军心,松风挟秋到。

平湖不听天,气候皆自造。

低星避弱水,查竞寒上草。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经历血雨腥风的得胜湖,终于走进了和平与安宁。得胜湖,碧波荡漾,鱼翔浅底;苇草丰茂,群鸟啾啾;蓝天白云,东风浩荡;舟楫穿梭,渔歌唱晚。

曾几何时,人们似乎不再满足于如此的自然生态,于是乎,大力度进行养殖开发,得胜湖在“养殖开发”这把巨型手术刀下,被肢解成一条条、一块块,一条条的是圩埂,一块块的是鱼塘。据我所知,里下河一带的湖荡,大多没能逃掉“养殖开发”的命运。

人们从得胜湖的改变中当然获得了鱼虾等水产品的丰收,然而,毫无节制的养殖、开发,也带来了人们不想看到的恶果:水系通道不畅,水质明显恶化,生态环境退化,生物多样性遭到破坏。

对此,地方主政者痛定思痛,做出一番痛苦的抉择,舍弃人们已经尝到的甜头,全面启动“退渔还湖”工程。于是乎,湖中圩埂得以清除,水系通道得以畅达,得胜湖的自然生态得以修复。几年过去,沙鸥点点,荻港潇潇,板桥先生对得胜湖秋景之描绘,得以在现实中再度呈现——

沙鸥点点轻波远,

荻港潇潇白昼寒。

高歌一曲斜阳晚,

一霎时、波摇金影,

蓦抬头、月上东山。

【责编 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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