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读者(受众)应该确立怎样的关系?作为阅读者,我时常琢磨这个问题。后来,在重读《月亮和六便士》(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著)的过程中,恍然了悟。读者对好作品始终充满期待;作家须从读者角度出发,两者的本质是供给侧和需求侧。抄近说,为广大读者提供新鲜、愉快、酣畅的阅读体验,并留有思考空间,或可产生争鸣,应该成为作家的不懈追求。
这一点,军旅作家刘跃清先生做到了。捧读他的最新力作《梦回吹角连营》,正值“八一”。我的切身体验是通泰、快意,在青草、山花、榕树繁盛的地方,一组组铁甲奔流、令人血脉贲张的既视画面奔涌而来。诗中有画,画中有真相。读罢抬头,有泪滑过。
军人职业的具象化描摹
曾经横戈马上的辛稼轩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之经典名句、内心独白,表达平生未竟的报国志向。古为今喻,一脉系之。有过军旅经历的人,无不对曾经抛洒过青春、智慧、热血、汗水的老营盘魂牵梦萦。
军人,首先是普通人;军人由于职业的特殊性,又不可等同于普通人。《梦回吹角连营》作为一部军旅题材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呈现的不只是整齐划一的铁血营盘,励人催征的铮铮号角,棱角分明的青年官兵,而是用散文的笔触、诗化的语言,探微的观察、理性的思索,直达心灵的拷问、实诚的人文关注,重新注解军人职业的专属特性,带我们走进当代青年官兵丰富、细腻、深沉的情感和精神世界纵深处。作家带着“凸透镜”,又带着“探照灯”,用故事和细节,为我们打开隐秘洞天的某个缺口。
处于和平建设时期和改革向纵深推进的大时代背景下,以“80后”“90后”为主体的青年官兵的生存生活、情感志趣、心路历程,一齐鲜活在那堵规则的围墙内。李肇强、刘大勇、“我”(刘小虎)在新任干部集训中结下笃深的战斗情谊,集训结束,怀揣各自的规划和抱负,开始军旅职业生涯新起点。李肇强、“我”留在本岛直属保障分队,刘大勇去往远离繁华市井的小岛,成为慎终如始的“守岛人”。好战友人生的岔路由此千转百折。
远离炮火硝烟,罕见刀光剑影。军人的牺牲岂止在沙场!新时期的军人除了担负戍疆守边、捍卫领土的神圣使命,还需常态进行训练战备、管理教育、值勤生产、综合保障、实战化演训等,以及执行抗洪抢险、抗震救灾、参与突发性救援等非战争军事行动任务。“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在非战争行动战场,他们同样需要协同作战,同样付出牺牲奉献,同样面临生死考验。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曹植《白马篇》)选择了军旅,就选择了忠孝难两全,选择了长年奔忙,选择了与家人聚少离多,此外便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实质上,“即使熄灯,也未安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部队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尤其是有住营要求的基层军官,家近在咫尺不能回。尽人子人夫人父的职责,主要依靠配偶担起。按新规定,正连职军官配偶可以随军,然而随军一张纸,安置千般难,这些都是必须面对的现实,李肇强、刘大勇、众多基层带兵人,当然还有“我”,全都置身其中。部队常讲:安全是底线,保密是红线,纪律制度是高压线,政治工作是生命线。就百十号人的建制连队而言,一人一性格,一人一思想,一人一诉求,欲把张扬与沉默的,顺从与叛逆的,追求进步与基本“躺平”的,阳光与另类的兵们,带成步调一致的整体,冲刺先进连队行列,对带兵人的精神状态、职业素养、品行耐力乃至日常言行、自身形象,都是莫大的考验。
该作品明线清晰,暗线预设。其中,云天、海浪,围墙、军号,榕树、小草、盛开的鲜花等等,皆是必要的意象;肩负如山重任的军人,才是一言难尽的具象。刚踏入营区便急忙寻找办公室和电脑的新排长李肇强,事实上前程由父亲安排。身为 “兵父”生命的延续,他“一边想像鸵鸟一样逃离现实;一边又像鱼儿一样畅游现实,讨好命运,与生活苟且共欢”,究竟“属于哪一类人?”李肇强因搏击洪魔、抢救群众,生命定格于永恒的青春,无论如何纷争,也并非毫无瑕疵,他仍可不容置疑地定性为一位合格军人、人民英雄、时代楷模。上等兵江流影之殇,纯属意外事件; 连长刘大勇在老兵临近退伍,并没有人为降低“三实”(实弹、实投、实爆)训练标准,在排除“不炸弹”为掩护战士而壮烈牺牲。说内心话,在阅读该作品前,我并没有做好主人公——三位青年官兵永诀于世的心理准备。但是,意外或牺牲,和平时期的“减员”,还是像洪流卷走合抱之木一样,以不可逆转的方式来了。
小岛依在海天间,军营当是微社会。“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这首歌我们耳熟能详,传唱近半世纪经久不衰。透过歌声,能够领略东海前哨小岛的景况。我手以我心。作家以丰富的基层经历和三十年不辍笔耕淬炼的笔力,用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发出心底的呐喊:军人的职业,理应得到全社会的尊崇、理解和支持。
军人情感的创新性表达
通过大众传媒,在瞬间而过的画面,在众口一词的点赞中,我们或许仅能读到这支具有光荣传统的军队,义无反顾地逆行、山呼海啸地奔袭、昼而复夜地劳作,鲜有涉猎官兵个体精神世界微妙变化的纪实类、文学类作品。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岑参《逢人京使》)。军人的亲情、友情、爱情,既有共性共情,也有其个性化的情感家园和独特的内心世界。出于保密安全需要,官兵的智能手机被禁用,大家与亲友间的纽带,主要维系于书信和“限时”并无时不在等候的公用电话。上等兵江流影参加抗震救灾战斗后,整个人变了。与上级和战友较无关紧要的“真”,每遇下雨天就扑向泥泞高呼“再救一个人”,成了他人眼里的“异类”。种种非常而诡异的表现证明,江流影已患上“灾后应激反应综合征”,实属精神层面的次生灾害。政治工作是我军的优势,一人一事的思想工作固然重要,却又不是“万能钥匙”。书中暗表,在关键节点,早期心理干预比及时治疗更为重要。同时,机械地重复、枯燥、高压下的基层官兵,委实需要宣泄、疏解的管道。
旅医院既有“白狐”,就有泡病号的兵。早年读过刘跃清先生的短篇《心底滑过一丝风》(载《解放军文艺》1999年第7期),讲述的便是类似的朦胧故事。排长李肇强与军医张巧云的无果之恋,是作家经过广泛采掘、深度加工后,捧出的当代军营里双军人“密恋”的典型样本,烙着鲜明的营区印迹,故事蒙着面纱,蕴含纯粹,且带有善意和谨言慎行。李肇强把对心上人的苦恋,注入厚厚一摞专递情书,每每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核心问题是“云中谁寄锦书来”?终有一天,他收到“穿白大褂的战友”的回信,李肇强如获至宝,谁也不知道他悄悄反复读过多少遍,直至生命走到尽头也未能得知张巧云的“回信”,竟出自排里的战士刘佳阳之手。张巧云因暂时无法走出上一段感情,而冷淡了李肇强。关于这段恋情,孰对孰错,绝情还是遗憾?怎么评价都是浅薄。当张巧云“扭头哭着向李肇强父母跑去,从一侧搂住李妈妈,把脸贴在李妈妈背上”叫“妈妈”的场景出现,升华了这段没有休止符的恋曲,远胜于“长痛短别”或“大团圆”结局,体现出情节设置上不落窠臼、不钻俗套的匠心。
刘大勇和李晓琳的相爱,源自军训教官学长和受训学妹间的倾慕之恋。牛郎织女的生活,大上海与东海小岛理念的落差,导致他俩婚后的生活并不和谐幸福。分别会想念,聚首会争吵,李晓琳甚至提出离婚。“我要的不多,只需要你的陪伴。”生活就是这样,碧海青天夜夜心。军嫂李晓琳把足迹留给整座孤岛,她“坐在窗前”,“远处像蓬莱仙境一样虚无缥缈”,留给读者的是无限的慨叹和怅惘。这也是军事文学方能营造的美学意境。
军人归属的理想化寄喻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高适《塞上听吹笛》)。对于军营,大多数人必须离别;对于斯世,人们终得告别。“这时候,漠河该落雪了吧?”冬季来临,李肇强当过兵的父亲会在喃喃自语中,寄托一个老兵的情感归属。细数军人的归属,无非如下几条路径:留队提升使用,成为职业军人(极少数);复员退伍,解甲归田;政策性安置,转业地方工作;自主择业,投身全新的领域搏浪。青年官兵李肇强、刘大勇和江流影,负笈期冀、憧憬,理想、爱情和人生的所有,于极不恰当的年纪走向终极归属,令人扼腕叹息,黯然神伤。
自古至今,知兵爱兵练兵用兵,从不矛盾。“上级分配给通信连几个学技术的名额,绝大多数人说,让表现好、能力强、愿意留在部队长期干的兵去。”李肇强说,“鼓励先进没错,但还应该拿出一定比例,照顾孤儿、来自单亲家庭以及贫困家庭生活较为困难的兵。其实他们更需要关心,关心他们,能让他们感受到组织的温暖,增强训练的热情,工作的干劲,为他们退伍以后的生活谋一条出路”。体现组织温暖,干部关心战士,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皆是值得当下带兵人思考和回答的真题。普通家庭出身、“兵二代”李肇强这一人设,一向以敦厚善良、血肉丰满的形象示人,表达了作家对基层干部的赞美。
数年后,“我”也转业回湘南过上了相对安逸的日子。在远离繁华闹市的营盘,官兵们尚在继续奔跑,在希冀一场胜利的演习后,能得以保留光荣部队的番号。但是新一轮军改以“历史性变革,体系性重塑,整体性重构”的滚滚潮流,卷向辽阔大地的每一座军营。刚团圆或即将分离,刚安好家又将出发;正立志大干一番事业的,可能会无奈卸去戎装;一大批官兵将面临全新选择。男女兵混编的通信连,只是劲旅的一个保障单位。撤并改、转隶其他部队,都必须在军队建设大局下行动。一茬茬老兵,也将追寻老部队哪怕一点血脉传承,重拾激情燃烧的岁月。而永不消失的番号,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当然,我们真诚希望这支屡建奇功的英雄劲旅旗帜,继续在东海前哨猎猎飘扬。因为,号角又在吹响。
【责编 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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