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羊皮扇鼓》的道统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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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南羊皮扇鼓》的道统传承

2024-07-17 13:04

《陇南羊皮扇鼓》的道统传承

田开元

2020年，沈文辉先生耗时十几年的《陇南羊皮扇鼓》（第一卷）出版了，这是“研究陇南民间信仰、祭祀、口头文学、方言的最基础性资料”。田野考察、文本整理、与时间赛跑、“用功最勤、付出的心血最多”、凭一己之力贡献田野考察的第一手资料，这五重艰辛成就了这本抢救性文献。今年，他主编的《甘肃张坝》也出版了。陇南在甘肃东南，张坝是陇南古村。因此，《陇南羊皮扇鼓》展现《甘肃张坝》的精神世界，《甘肃张坝》展现《陇南羊皮扇鼓》的现实环境。

陇南羊皮扇鼓舞是端公做法事所跳的巫舞，羊皮扇鼓是端公传神的主要法器。陇南羊皮扇鼓的来历，沈文辉先生认为，一说源自瑶族神话，二说源自氐羌神话。牧羊之部称为羌，低地的农耕之羌称为氐，二者合称氐羌，又叫古羌，是华人的主源，是汉、藏、彝、畲、瑶、土家等族的先民。因此，讲述陇南羊皮扇鼓起源的神话涉及的瑶族、氐羌在神话时代是血缘很近的亲族。这种源自中华创世神话的文化认同，在后世演变为道统，其基础和核心便是对三皇五帝的尊崇。

《陇南羊皮扇鼓》是端公做法事的唱词，以这种唱词为核心所跳的舞蹈是一种巫舞，也是一种神圣叙事。这种演唱，当地俗称“神曲”，以中华创世神话为重心而展开叙事。舞蹈动作是围绕唱词而展开的，唱词弥补了很多难以用舞蹈动作表达的东西。端公的的心中，装着对天地祖先神明的敬畏和感恩，装着三皇五帝、天文地理、中华道统、五行八作、忠孝节义、风俗特产，等等。整本唱词的起点和归宿，是以三皇五帝为代表的创世神话。创世神话是追溯天地万物起源的神圣叙事，人类起源是创世神话的核心主题。女娲造人神话，属于人类起源神话，是影响最大的祖先崇拜，是忠孝节义的源头，是社稷崇拜的制高点；因此，它在中华创世神话里特别重要。

《陇南羊皮扇鼓》记载：“兄妹两人要成亲，妹妹就给哥哥说，世上没有那番事，为啥兄妹二人要成亲？妹妹听，妹妹听，不是哥哥要连你成亲，眼看世间没有人，哥哥不做也不行。哥哥听，哥哥听，要得兄妹二人成了亲，我连东山接磨子，你连河里等磨子，齐对齐，口对口，兄妹二人成了亲。齐对齐，口对口，妹妹说不过哥哥了。哥哥听，哥哥听，要得兄妹二人成了亲，菜籽滚过花针眼，兄妹二人就成亲。妹妹东山撒菜籽，哥哥手拿花针儿，菜籽滚过花针眼，妹妹说不过哥哥了。兄妹二人成了亲，生下了一个软嘭嘭。这是生下的什么妖魔古怪精？这不是妖魔古怪精，把他打开看一下，里面将是一百人。八十八人他有姓，还有两个没有姓，把他丢到河里去，咕咚一声他响了，咕家咚家都有了。当前一日，一日当前，凡间听不见鸡娃儿叫，凡间听不着狗儿咬，凡间听不见人闹精。世上一层长腰人，长腰人儿那当好，立不起乾坤掌不起世界，把那层人儿收了吧！世了一层立眼人，晓得死来晓不得生，立眼人儿也当好，立不起乾坤掌不起世界，把那层人儿收了吧！世了一层走子人，走子人儿也当好。立不起乾坤掌不起世界，把那层人儿收了吧！世了一层指头人，指头人儿也当好，他连牛蹄窝窝取暖暖，高粱秆儿搭晾房，把那层人儿收了吧！世了一层斜眼人，斜眼人儿也当好，能立起乾坤掌得起世界，乾坤世界你立了，乾坤世界你坐了，斜眼人的心不足，立在天上还嫌低。”软嘭嘭：方言词，如畸形肉瘤。走子人：方言词，矮子。

这是女娲造人的一个奇特异文，其后半段非常罕见，它把伏羲女娲几番造人的故事深度细化，以腰部、眼睛、身高、指头等为标准而划分女娲所造的几“层”人，象征着祖先创业的艰辛，屡败屡战，愈挫愈勇，直到胜利。这种异文，不见于袁珂的《中国神话传说》、《中国神话史》、《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中国神话大词典》，不见于陶阳的《中国创世神话》。《山海经》和《诗经》的神话故事都很零碎、很简略，湖北神农架的《黑暗传》虽然纵贯古今地叙事，但叙事上仍太单薄，情节上不够丰满……因此，很多国人都希望有一本能与《希腊神话》媲美的《中华神话》，《陇南羊皮扇鼓》关于女娲造人的别致叙事表明先民试图让这个故事更加完善。

许多中华创世神话，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那就是以华人的同源共祖为基调展开叙事。中华创世神话的这种教化，有助于让中国人凝聚起来，成为一个整体。这是一种古老的文化认同，是促进祖国大一统的宝贵资源。君不见，20世纪的抗日战争期间有许多人不畏艰难险阻去朝圣三皇五帝，试图唤醒一个古老民族的神圣记忆，呼吁“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甘肃是伏羲女娲的故乡，伏羲女娲是三皇五帝之首，被誉为中华“人文初祖”。陇南，位于秦巴山区、黄土高原、青藏高原的交汇地带，东北方是甘肃的天水以及陕西的宝鸡，东南是陕西的汉中，南方是大禹故里四川的北川。这片区域，正是华夏文明定型阶段的核心所在，是秦朝的发祥地，是汉族的发祥地，三皇五帝在那里披襟斩棘，刘邦在那里发迹并建立汉朝从而让汉朝人被异邦称作“汉人”，这便是“汉族”一词的源头。因此，陇南所在的甘肃，既是中华文明的定型之地，也是中华民族的定型之地。可见，《陇南羊皮扇鼓》积淀着不少古老信息，让我们知道龙的传人同源共祖，让我们看到中华正脉是三皇五帝。

《陇南羊皮扇鼓》是以创世史诗为主的综合史诗。史诗的“史”字，表明它以讲述历史为主。湖北神农架的薅草锣鼓《黑暗传》是故事化较高的直线叙事，《陇南羊皮扇鼓》是抒情性较强的散点叙事，都绕不开三皇五帝。《黑暗传》被誉为“汉族史诗”，《陇南羊皮扇鼓》则可称作“氐羌史诗”，唱词说：“天没年间才生天，地没年间才生地，人没年间才有三皇神出世。”又说：“三月三，祭三皇；五月端阳祭五帝。”又说：“上有三皇，下有三皇，中有三皇，岛里三皇，岛外三皇。”其中，“人没年间才有三皇神出世”这句话告诉后人，“三皇”是人间的开创者。

在《陇南羊皮扇鼓》里，三皇被称作“人祖”，意思是“人的老祖先”。在中华创世神话里，伏羲女娲是人类的老祖先，而不仅仅是华人的老祖先，因为伏羲女娲神话是人类起源神话。陇南百姓，不仅传颂三皇，还建有三皇庙世代祭祀。唱词说：“巩昌修下的人祖庙，暂时站着人祖庙，洮岷二州都卖到。”（站着，方言，住宿）又说：“奉采君王奉采神，哪一位灵童上马行？三皇庙里把神请。”又说：“震天雷，响一声，上方惊开天五门。震天雷，响二声，下方惊开地五门。震天雷，响三声，三皇惊开神教门。”女娲造人于昆仑山，华人来自昆仑山，氐羌是华人的主源。《陇南羊皮扇鼓》纵然是山野俚词，却隐含着泱泱中华的古老道统，而伏羲女娲位居三皇之首，被奉为中华的“人文初祖”。可见，《陇南羊皮扇鼓》体现了中华道统在民间的活态传承。

炎黄之前属于三皇时代，炎黄至大禹之间是五帝时代。三皇五帝开创了中华文明，三皇五帝代表中华起源史。对三皇五帝的尊崇促进了中华大一统，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道统，这是治国者赢得民心的不二法宝，皈依道统就是捍卫以三皇五帝为代表的先祖开创的中华基业，明朝朱元璋在南京创建的历代帝王庙正是这种道统的法定化，得到了清朝的继承和弘扬。铭刻在中国人灵魂深处的大一统观念，让中国人在近代史上不至于完全沦为一盘散沙，骨子里尚存中华一家亲的向心力，被曾国藩、左宗棠、毛泽东等人来唤醒、来激活。尽管当时的疑古学派对以三皇五帝为正根主脉的中华起源史的否定，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加剧了殖民主义者强加给中国的历史虚无主义，但是仍然有闻一多、徐复观等人的神话学研究在试图让中国人重归创世神话里同源共祖意识下的大团结。

北京历代帝王庙，是南京历代帝王庙的扩大版，是明清两朝的国祭圣地，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同根同源和多元一体，位列三皇五帝之首的伏羲被供奉在大殿正中央。清朝乾隆帝把历代帝王庙的祭祀体系，完善到了当时可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和完整程度，他认为：选择哪些帝王入祀历代帝王庙，要体现出“中华统绪，不绝如线”即一脉相承的特点，“上自羲轩，下至胜国”，要形成完整的“线”。他还认为：历朝历代的帝王都要供奉，开国守业的帝王都要祭祀，南方北方和偏安之国即分裂时期的局部地方朝廷的帝王都要同等对待。因此，对三皇五帝的崇拜是一种积攒了上下五千年的民族凝聚力，本质上是一种祖先崇拜。这种祖先崇拜上升到国家层面，便是社稷崇拜。社稷二神是以伏羲女娲为代表的中华祖先神，他们开创了中华基业，因此被奉为国家保护神，供奉于社稷坛。《南齐书》云：“中国之神，莫贵于社。”这个“社”字，指社稷神。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里，社稷崇拜属于道统的范畴，而忠孝节义是道统的生活化。在古代中国，“社稷”一词代指国家、政权、江山、天下。

《陇南羊皮扇鼓》记载：“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祇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周礼》“国之神位，左祖右社”是建立国都的礼制，从周秦到明清一直被奉为圭臬。以北京皇城为例，如今的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便是“左祖”（太庙），如今的中山公园便是“右社”（社稷坛），天安门位于正中央。社稷坛在古代是宫中禁地、中华圣坛，所以“不得妄惊”。如今看来，唱词里的这些极为崇高却又很生僻的礼乐文化，体现了陇南先民尤其是端公的社稷情怀、家国抱负、忠义追求。乡土文化“陇南羊皮扇鼓舞”，是老百姓对庙堂文化的通俗化、生活化、地方化。

《陇南羊皮扇鼓》这本书，内容上包罗万象，形式上不拘一格，韵散结合，方言甚多。在陇南大地上，这种唱词早已融入老百姓的生活日常，成为往昔乡村文化生态里的一颗明珠，照亮了老百姓的信仰世界。所以，《陇南羊皮扇鼓》是老百姓的“百科全书”，通过祭祀仪式这种寓教于乐的庄重教化，把庙堂文化里的高深道统通俗化为老百姓听得懂的神曲，歌颂忠孝节义，向往礼乐治国。

非遗，全称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部族最优秀的的传统文化。关于三皇五帝的名胜古迹，得到历朝历代的保护，当代又把关于他们的祭典列入非遗保护名录。2022年，作为“传统舞蹈”的“陇南羊皮扇鼓舞”入选甘肃第四批省级非遗。《武都羊皮扇鼓》忠实记录了非遗传承人（端公）所唱的神曲，这是庙会祭神仪式上的唱词，地点是在“村庄的方神庙或家族的宗庙”。传统庙会，是在约定俗成的时间和地点举办的民间活动，是非遗文化的荟萃之地。

中华文脉，既体现于二十四史之类的正史，也体现于《陇南羊皮扇鼓》之类的“野史”。非遗学的首倡者苑利老师，在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干部必读》里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最大价值就是它的历史认识价值。”甘肃非遗“陇南羊皮扇鼓舞”的最大价值，在于它保留了中华民族以三皇五帝为正根主脉的历史记忆。这种文化认同，宜家宜国宜子孙，经历了千万年的熬炼，既能帮助我们走进先民的精神世界，也能帮助我们领悟自己的来龙去脉，更能让我们懂得如果外敌侵华时谁才是自家人。因此，《陇南羊皮扇鼓》体现了中华道统的民间传承。

值此《陇南羊皮扇鼓》第二卷即将出版之际，我想写的东西实在太多，限于篇幅，只好郑重地给第一卷写下这篇思绪翻飞的读后感，特致祝贺！

2022年11月24日，北京

（作者系独立学者，中国民俗学会、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中国民族学学会等机构会员）

文章来源：

田开元：沈文辉《陇南羊皮扇鼓》（第二卷）跋，敦煌文艺出版社2024年，第354-3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