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晓文章老更成 读《喻晓文集》有感

2022-09-07 11:10 作者:张弛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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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标题是套用杜甫的诗“庾信文章老更成”,用来形容我所尊敬的前辈作家喻晓先生的晚年创作,感觉很贴切。

喻晓2021年7月荣获“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

喻公早年以新诗名世,晚年以散文著称,已有十余部诗歌集、散文集出版。他与我住前后楼,那天散步相遇,他在家门口喊住我,然后上楼,抱下来一套刚出版的《喻晓文集》送给我。煌煌十卷,260多万字。我以为是其文学生涯的作品总集,询问之下,却不是,多是在退休后新写的。这真令人叹为观止!耄耋之年,竟有如此的精气神,他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做“老夫聊发少年狂”。

回家捧读中,收到军报前总编谭健同志的短信,言及此事,谭健说:“喻晓退休后的文章上了好几个台阶。”我便想起杜甫的诗:“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我在50年前就知道喻晓这个名字了。入伍后第一次请假进城,我在县城的书店里买了一本工程兵诗集《彩虹万里》,其中一个作者叫喻晓。他的名字很特别,一看就记住了。后来在《解放军文艺》上,经常看到他的诗作。1993年,我作为《解放军报》驻西北记者调回北京,喻晓时任文化处副主编,他的办公室与我们记者处在一个楼层,我们几乎天天在楼道里遇见。但我自知才疏学浅,从未与他谈过诗文。

《喻晓文集》,中国文艺家出版社出版

《喻晓文集》让我有机会走进一位老作家的心灵深处。这部文集除了乡村回望、人物侧影、诗词纪游,近一半篇幅是写他的天涯行旅,从中可以窥见作家晚年的精神状态和文学坐标,也奠定了他作为世界旅游作家的地位。

他在60岁告别军旅之时,即开启了旅游文学的新征程。第一站是到西藏,写出《雅垄问古》《日喀则的黄昏》《陌生的娘姆江》《与神奇同行》等一批新作。而后,一发不可收,20年间带着老伴访问世界,从意大利庞贝古城到埃及金字塔,从美国大峡谷到南美洲亚马逊丛林……2015年春节,他穿着军装上南极,以74岁的高龄在冰海里游泳;是年8月,又偕同刚刚出院三天的老伴,直飞挪威,然后转机到了北极圈内的斯瓦尔巴群岛,三次看到了北极熊。极地之旅,岂能无诗?他为北极之行写下13首诗词,南极之行写下25首诗词。其中《七律·游极地有感》诗曰:

壮岁无缘异域远,晚年有幸走千国。

万金散尽不足惜,踏遍双极唱酒歌。

在北极留影

他是当代徐霞客。许多旅行家的行迹都是在青年时代,而喻晓的壮行却是在他60岁至80岁。走万里路,读万卷书,是其晚年保持创作激情的秘诀。这源于他有一个好身体,一个好老伴,还有一个搞旅游事业的好女儿。更主要的是,他依然有一种写作的神圣感和责任感。在我看来,《喻晓文集》虽然是晚年创作,却是其文学人生中分量最重的部分。他的初心与坚守,志趣与境界,以及生命的痛彻体验,在这套文集中尽显无疑。

游记是散文的主要支流,唐宋八大家的名篇多为游记,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苏轼的前后《赤壁赋》,都是游记。当然,游记有高下之分。韩愈曰:“文以载道”,曾巩道:“先道后文,文道结合”。好的游记是讲究借题发挥的。我平时很少看当代游记,原因是很多游记只是蜻蜓点水,浮词艳语,写景状物过于琐碎,虽然看起来文字很美,但是如果自己没有去过,也找不到多少感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而今读喻晓的游记,却有不一样的感觉。他的游记是用自己的眼睛实地观察,与天地自然谈心,有知识,有比较,有思考。他是走出国门看中国,有褒有贬,实事求是。例如《在华盛顿,我且行且语》一文中,他写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的开明,功成身退,一个人的名字成为一座城的城徽;他写美国历届总统居住的白宫,“没有因为哪位总统的喜好,给予改建、加高、扩大,一如当初那个样子”;他也介绍美国教授詹姆斯·洛温的考据著作《谎言遍布美国——美国历史景点中的错误》,“华盛顿的许多美德都是有人有意编造的”;由此他也写出自己的思考:“客观地说,论才能,论功绩,政治的,军事的,哲学的,文学的,还有人格,还有书法,毛泽东都远在华盛顿之上”,“华盛顿的独立战争,与两万五千里长征和解放战争中的三大战役,不是一个规模,没法比。”

这样的游记,带给读者的不止是风景,而是一种心境,看山不似山,看水不似水。他在旅游中阅读历史,阅读文化艺术,阅读自然与生命,也阅读自己。他说:“我双脚丈量的不止是冰山雪岭,长河大海,古堡残城,而是走进了一幅无比悠远和阔大的历史画卷”。从游记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志向和操守。

读《喻晓文集》,我比较喜欢其中的人物特写。在所有的散文门类中,人物传记最具历史意义。喻晓也有这样的观点,他说:“要了解一个时代,研究和解剖几个人就可以了。不同的人,其脸谱,其内心,其行为,无不带有那个时代思想的烙印,道德的烙印,人性的烙印。这些烙印,或深,或浅,都能化验出社会的基因,检索出时代的病毒,能让人敬仰,也能让人哀叹。”

喻晓夫妇与著名诗人峭岩(前排左二)、解放军报社原总编辑谭健(后排右二)、西藏军区原副政委吴传玖(前排左一)、解放军报社原文化部主任曾凡华(后排左二)、解放军报社文化编辑室主任刘笑伟(后排右一)及作者合影

喻晓笔下的人物,类型多样,各具风采。他写众所周知的雷锋、董存瑞,中国军人的典范,一个时代的偶像;他写成名之前的莫言,寡言,土气;一开口,却是一个诙谐幽默的人,大智若愚;他写《狂狷诗人》叶文福,正直,血性,有点张狂,喟叹“叶文福的缺席,是中国文坛的不幸和悲哀”;他写朦胧诗人顾城的父亲、军报老编辑顾工的晚年《命运之叹》;他也写自己的初恋风波,写老伴的贤惠大度,写名不见经传的草根、亲朋、同事、战友:因为一个错字就被打成“右派”的中学老师;因为贫穷而遭遇横祸的二舅哥;在西藏高原为抢修汽艇横渡班公湖的年轻士兵;他甚至写了一个和他一起长大的“二流子”,为了避难,用装“哑巴”的办法瞒过乡邻,逃离故乡,后来成为新疆某县的教育局长。这几乎是一部长篇小说的素材,被他写成了散文。在喻晓的笔下,世道人心的复杂与善恶被揭示得淋漓尽致,每一个人物都栩栩如生,令人荡气回肠。

在《拷问灵魂》中,他写了一位高级干部老D的猝死。老D曾是我们的同事,待人和气,并无恶评,只是痴迷于文物古董和算卦烧香。他的官运亨通,生前就招人非议,死因也引起猜疑。喻晓写道:“想着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竟是这样爬上去的,想着许多位居中枢要津的大员,竟是如此平庸之辈,想起迷信风水也能大行其道,使无数共产党员迷失本性,你能无动于衷吗?一旦明白这些达官显贵的背景和来头,群众还会相信你和你代表的那个权力吗?”也许有人说,人已死,再来议论似乎不太厚道。其实,喻晓拷问的并不是某一个人,他所担忧的,是整个社会精神状态的滑坡。一个肿块的切片,能检视出社会肌体出了什么毛病。

与著名作家周国平合影

在《大将之子》中,他写了开国元勋王树声大将的家风。王大将的家就在我们军报大院。当年是总军械部大院,后来机构撤并。军报搬进这个院子时,王大将是国防部副部长,本来组织上要给他迁新居,王大将谢绝了,在大院里一直住到去世。至今看到萧条的院落,令人感慨。他的三个儿子,一个高位截瘫,一个英年早逝,还有一个患脑病致残。我们每天看到名叫建初的小儿子在花园里默默抽烟,披着旧棉袄,穿着旧军鞋。如果不是喻晓这篇散文,我竟不知道建初会说话。今天,面对大量揭露出来的腐败贪官,此文让世人感念一位老革命家曾经的风范。“大将之子,命途多舛,可叹;子之无邪,安于清贫,可赞”。

作家的晚年现象是文学史关注的一个课题。对于具有深厚文化积淀和丰富思想情感的作家而言,其晚年的内心世界充满波澜。有的反思,有的沉寂,有的幻灭,有的宝刀不老。喻晓显然属于最后一种。

当代文学演进至今,已经是“五世同堂”的局面,“90后”作家开始登场,“50后”作家依然砥柱中流,曾经在改革开放中大显身手的三四十年代出生的老作家,由于自然的规律,大多已经悄然谢幕。上海文学界出版了《上海文学名家文库·40后卷》,开始对“40后”作家进行回眸总结。

与妻子张玉珍金婚纪念照

喻晓可以说是一个另类。这位1941年出生的老作家,依然身康笔健,激情豪迈。虽然,他有时也把晚年写作自嘲为“老大妈跳广场舞,自娱自乐。”其实,那不过是一句调侃。他的心中,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激情;他的书写,依然保持着对现实的关注。

怎么来概括喻晓散文的特点呢?我想寻找一个比喻,就是喻晓自己一篇散文的标题——“会思想的鸟”。游目骋怀,言近旨远,是喻晓散文最鲜明的一个特点。他的语言晓白流畅,像鸟一样轻灵;他的视野古今中外,像鸟一样广阔,而他的思考却又见解独到,意境深远。他的散文,熔记事、议论、抒情于一炉,一揖雕琢堆砌之风。在人心浮躁、低俗盛行的当下,像一股清泉,洗涤人的心灵,填补空虚,抚慰焦虑,给读者以启迪。

喻晓全家合影

有思想是因为有立场。喻晓这一代作家,历经社会变迁,人生跌宕,一生为人民写作的信念始终没有改变。他们更愿意承认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高扬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现实主义的旗帜,所以始终占据着主流地位。而有一些作家,尽管已经登上文坛,却信奉所谓个人化写作,有意无意地试图与政治疏离,所以始终无法赢得大多数读者的青睐。

今年是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80周年。喻晓先生以自己的这部散文巨著再一次作了“发言”。一个作家的质量,从根本上说还是看他对中国的理解程度。文学的根本问题还是立场问题。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自己的写作立场,不与现实同步,几乎无法创作。

祝贺喻公大作出版,老而弥坚,心灵不老。

作者简介

张弛,解放军报社原政工部主任。高级编辑,大校军衔

(2022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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