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柔山水,智性存焉

2020-12-29 13:50 作者:凸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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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京怀柔的王铁瑛兄在当文联主席之前,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实权职务。据说,他转任文联,是出自他自己的喜欢,在一个会议的场面,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核实,他笑而不答。

上任之后,他有大动作,与中国摄影家协会合作,把全国知名的摄影家邀请到怀柔,举办全国性的以山水风光为主题的摄影大赛,而且每年一次,坚持不懈。

后来在他的微信上,就常看到他发来的山水摄影,几乎是每天一幅,时间都是在晨起时分。那些摄影,风景奇美,构图精妙,撩人眼眸,让人震撼。以为他是转发的大赛的获奖作品,欣赏之余,并没有多想。

日前应怀柔作协主席李灵女士之邀,参加他们的一个采风笔会,住在云梦仙境度假山庄,又跟铁瑛兄聚在一起。他居然背个相匣子跑上跑下、跑前跑后,不停地拍摄,即拍景,也拍人,其动作有模有样,像个摄影老手。更出乎意料的是,凌晨四点他就来敲门,让我随他到龙潭涧顶看日出,感受什么是山水经典。

一路跋涉,露浓湿衣,气清润喉,虽气喘吁吁,却也沁人心脾。到了涧顶,地形呈高耸显豁之势,极目远望,天光乍现,驱云雾袅袅散开,似大水漫漫汤汤。正惊异间,火红的日轮,缓缓升起,沉实得一如雍容,大光也温柔,能让人久久地凝视。这时的山岚像有了生命的呼吸,无声地荡开,万物便有形,轮廓上都有红晕,既像被感动,又像沾染了禅意。铁瑛兄不停地揿动快门,已弃我不顾。

这倒叫我安心品赏日出,居然有了大感觉。我发现,龙潭涧倚北京著名的云蒙山,地处北京之东,遥望渤海,虽隐约如惺忪之眼,却也正得日出之先。在这里看日出,与在泰山、黄山、长白山等等名胜的看日出,相类无两,疑似就在那些地界。其风神与意韵,都是通的。让人不禁生出“早知有龙潭涧,何必去……”的感慨。

日光大明之时,铁瑛兄结束了拍照,对我说:“真的对不起,美的风景,都是瞬间的存在,我必须及时捕捉。”说完,便兴冲冲地让我从视窗里看他的拍摄成果。那些成像,美轮美奂,宛若天赐,一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还有,镜头里的风景,已模糊了属地,若让不明就里的人欣赏,还以为来自别处的名山大川,譬如泰山,譬如黄山,还譬如……

这就是经典品质。所谓经典,乃从此地可以看到它地,看到四海之内皆折映于斯,不复远游,不必车马劳顿,也能尽晓天下风景之美。

我突然问道:“你每天在微信里发的照片是不是都来自怀柔的山水?”他点点头。“每幅作品是不是也都是你的手笔?”他笑一笑,还是点点头。“呃,你都成大摄影家了。”我说。他身边的一个小伙子接话说:“我们铁瑛主席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作品屡获大奖。”

这让我恍然有悟——

文联主席在百姓眼里,是官,但在各种人眼里,却是个无权无势无实的名誉职务。铁瑛兄之所以喜做文联主席,或许就是因为怀柔的山水有大美,让他沉醉,因而吸引他寄情于山水之间,而不再计较现实的得失,用镜头去完成他的名山事业。殊不知如果山水不美,可以欺哄镜头,却不能欺哄镜头后的眼睛,眼睛也许会被暂时欺哄,却绝不能欺哄眼睛背后的人心。

把猜测说与他听,他说:“到底是作家,懂人。”

于是我想,什么是美的山水?美的山水能让人忘却市井红尘、现实功利,甘愿沉浸其中,陶然无我,泫然生情,且内心盈满,不复他求。

2

观日出,让我联想到景与人,猜想又得以验证,叫我逸兴湍飞,游性大发。索性畅览号称“云梦仙境”的整个景区。

云梦仙境,据当地志书所载,是源自姜子牙所诰封。景区主要是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龙潭涧,一是鬼谷庐。

龙潭涧涧底所流之河名曰白河,因涧峰高耸,便多悬崖,多巨石,多杂树,有原始风貌,有蛮荒气息,就多了一重神秘。人们被未被过量开发的风景所吸引,纷至沓来,玩水上漂流。因为北京的漂流项目稀少,故率然起大号,曰:京北第一漂。

既是涧底之河,就为浅滩,水流缓慢。来往游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幼,便都不生惊惧,攒涌而漂,遂水上人声颇喧哗,似要盖过水声。

我虽素有晕船之疾,也轻蔑水缓,扯一皮筏,贸然漂去。起始的漂流,不仅缓慢,还走走停停,不得不借助于桨。这真是慵懒之水,不生激情,只生白日梦,我便闭目冥想,构思一小诗。

诗刚得两句,耳边突然哗然有巨音,筏体也猛地跌下去,有倾覆之感。赶紧睁眼,筏子里已灌进半箱水,腰臀以下均被浸泡,已是名副其实的诗人(湿人)。想到若再进水,真的会倾覆,便陡生惊惧,睁大了双眼,以一万分小心,叮住水面。

再看周遭,一同漂流的人,也是一片惊慌失色、大呼小叫。

只听岸上的领筏员,大声呼喊:“别怕,坐稳!”

接下来的漂流,人们便都收敛了任性,盯住领筏员的身影,须臾不敢离开。

两岸之上,搁五十米,就有一个领筏员,可平定惊魂。他们只穿贴身的短裤,在炽烈的阳光下,睁大了搜寻的眼睛。他们肩胛黝黑,放着炭光,腿杆子上沾满泥水,似从水里长成。他们是当地的农民,有朴素的土地情感,在他们看来,守护游人,就像守护庄稼,便有本能的精心。

到了终点,也没有栏杆,也没有其他明显的标志,依然是无涯的大水流向远方,只是领筏员游向你,把你牵上岸去。落地站立,才感到裤湿腿沉,才想到大自然不能轻蔑的道理——

缓慢的水流,往往有不察的落差;无声的细浪,往往有潜在的暗漩——最安全处,往往有危机四伏;最平坦处,往往有硌脚的砂砾。

人生也是的。

由是,所谓“京北第一漂”也是成立的,因为它让你在最不经意处有了最深刻的感觉,让你知道了,什么叫平地惊雷、福地惊魂。

带着隐隐的惊魂,续游鬼谷庐。

鬼谷庐是道山,春秋时期鬼谷子在这里创办道教学院,培养了苏秦、张仪、孙膑、庞涓等一大批得道高人。鬼谷庐因有百神汇聚,对外有大名。姜子牙之所以肯诰封,或缘于此。

道山所据,是云蒙山,其山口陡峭,其山谷显豁,有大纵深。谷内的殿堂,均系依山而建,层层递进,气势恢宏。据传,是鬼谷子与孙膑等师徒,以量天之尺,指南之针,遇阻凿石,缝壑设栈,是靠时间的积累修建而成。

鬼谷庐的建构,不同于他处的所在,是处处有蕴意,无不体现着道人的精神人格和哲学思想。

山下的路口,建有石牌楼,上绘有鬼谷子与诸友同修的九天玄鸟,阅台地面嵌有“阴阳八卦”图,拾级而上的不远处,有“厚德亭”,写有“行善事虽无人见,存良心自有天知”的楹联,喻示着登山之时,就是修行之始。

因要考验心诚和信念,起始的台阶极其陡峭,跃涧的栈道也湿滑而窄,攀援而上,要有不凡的膂力和足够坚定的意志。这就把玩徒和凡人挡在山下,令其安于市井生活。在我看来,这不是“刁难”,而是体现着一种善意的悲悯情怀:未必都要得道成仙,只要恪守本分,做普通人、过凡常日子也是好的。

一旦决绝地攀登上去,就见“一线天”,穿过一线天,就豁然阔大起来——有古藤、有猕猴、有溪流、有黑土、有百草、有曲廊、有平畴,气象清幽,人们可以毫不费力气地悠闲地行走。这里像个天然的偌大的厅堂,设有坛场、茶楼、对弈亭,也建有三星殿、武圣殿、慈航殿、鬼谷祠。墙体和石碑上,都镌有道家的起源、道教的经义和世代高祖的感悟与训喻。字也都是各代的名人书法,雅意蓊郁,让人不禁驻足。在谷中流连半晌,即便是俗人,也有了满腹的道学,也有了飘然若仙的感觉。

窃以为,这正是创建者的本意,告诉使徒,修炼之途,非臆想中的苦事,只要进了堂奥,也大可以从容、恬适地获得,其中的法门,是守成、专心,贵在坚持。

但是,最高的殿堂——老祖宫,却在耸入云天的高处,通天的石阶陡立如削,望一眼都心跳目眩,更何况登!经久的仰视,可依稀看到宫殿的照壁上,写有“平步青云”、“指日高升”的字样。

这又是一层深刻的寓意:一般的修炼者,可以在谷中止步,最后的“登天者”,只属于人格的杰出者、品性的卓越者,即:圣徒。

同来的游伴,都心怯而止步,在原地品茗,他们说,游历名山,也一如高人比武,点到为止,既然已经看见,也一如游到,没必要为此而拼命。而我忌惮那字面给予的心理暗示,不愿人生的跋涉和事业的拼搏半途而废,便强弩着“爬”上去了。

登顶之后,我看到了米芾的四个字“梦曾游天”。登高至极,依然是“梦”,或许圆梦之举,一如游天,未必是为了目标的终极实现,而是永远在路上而不可须臾懈怠的高远情怀和奋斗精神。我不禁为自己喝彩,仰天大笑,笑过之后,瘫坐在地上,作理直气壮的吴牛喘。

喘定我想,鬼谷子的哲学,讲阴阳、动静、荣衰、张弛、进退、升沉、捭阖,是纵横术,治国者可以借助,而我乃凡夫俗子,一介小民,何谈纵横,更何须“术”?

何为进退?要知道,人在低处没有更下的低处,往往抬腿就是登高。

何为动静?要知道,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往往发声就是卓见。

其实鬼谷子哲学的核心,是叫人要有懂得“辨证”的人生态度,要有自知之明的理性——知止,知足,自在、自适,在滚滚红尘之中,不要迷失自我,在炎炎功利面前,不争竞、不强求,不要绷断生命的神经。如此持之,就会不生怨气、不生戾气,而是以阳光的心态阅世处世,便会积极融入生活,并宽容为怀,厚待众生。或可谓:己心妩媚,则世间妩媚;己心温暖,则世间温暖。

在把“纵横术”转换成“养心术”之后,我从容下山,不疾不缓。遇到迎迓而来的王铁瑛兄,拍拍他的肩膀,我动情地感叹道:“老兄人在怀柔,真是有福了,因为怀柔的山水不仅是自然的山水,还是智性的山水,涵养人性,有文艺功能。”

凸凹

原名史长义,北京房山区人,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北京市作协理事、房山区区文联主席。凸凹于1985年涉足文坛,发表文学作品千余篇(部),获奖数十次。从1998年起,他先后创作和出版了《慢慢呻吟》、《永无宁日》、《故乡永在》、《大猫》和《欢喜佛》等长篇小说以及短篇小说多部,是当代文坛创作最活跃的实力派作家之一。

(2016.09.01 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