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冰窖口想到的

2021-01-14 10:57 作者:王升山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
大字号

视而不见往往是人的一种常态,那天无意中望了一眼那块写着胡同的街牌,这本来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两三秒钟后脑部突然的被击活却把我带到了很远很远。

冰窖口胡同的消失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它和所有不能幸免的胡同一样,顺理成章地成为城市发展的牺牲品。关于冰窖口的消失,当时脑中只有一种莫名,当太多的本应该作为记忆而留下的东西迅速地失去时,也只能用无奈去接受。记得唐代诗人崔颢的一首“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就是当时的心情吧。冰窖没了,冰窖口胡同也没了,看到只是徒有虚名的大街,当然大街可能为人们留下新的记忆,但那不属于我。

记忆中出现冰窖口应该在我4岁那年,这样肯定是因为它是留存在我脑中那为数不多的最早的一批记忆,我曾力图向前搜寻这记忆,但都如雾里探花。后来我读到一本科学杂志,证明我那确是一种徒劳,科学家们证实人可被追忆到的记忆最早不超过3岁。

冰窖口胡同位于德胜门与新街口外豁口间护城河北岸的第一条胡同,胡同长867米,明代因内官监在此建冰窖藏冰,供皇室消暑及冷藏祭品之用,故得名冰窖小店。清代此地仍为藏冰之地,称为冰窖口,1965年定名为冰窖口胡同,现改造为一条宽阔的大街。

冰窖口胡同与护城河间的那片相对宽敞的地方就是当年的冰窖用地,自废弃冰窖到现在的这40年间,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记事的时候正是冰窖被逐渐被放弃的时候,要说时间还是对我有一点宽容,在冰窖最后存在的时候给我留下作为记忆的只言片语。小时候我没有真正进入过冰窖,那时冰窖在夏冬两季是一个车来车往的地界儿,巨大的冰块进进出出,也是为了安全禁止小孩子进入。不过那里确对孩子们有无限的吸引力,没有冰箱的年代夏日里能有一块冰那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呀。因此那时夏日里从冰窖门口路过总会翘首向里探望,或许恰巧就有一辆满载着冰块的车辆从厂里出来,可能就有一块不小的冰成为了一种奖品或战利品收到了自己的手上。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冰窖所在的地方被征用,建起了北京变压器厂,关于这个厂子我不能说出很多,从它建立到迁出的三十年间我只走进去过一回,但从这个厂子的规制上看,肯定是个大型骨干型企业,硕大的厂房和一河或一墙之隔的60年代老北京城内的平房比真是恢弘无比。但这厂子很不幸,未到中年就和北京那些传统工业一样早早地衰败了,上世纪末逐渐迁走,出于一种情感我曾上网查找过它的下落,但是没有,这对于回忆好像是一种遗憾。

现在这片昔日冰窖上又葱一样地挺拔起了一片高楼,开发商对于商机的嗅觉总是超乎寻常,这里的房价肯定不菲,临着护城河与二环路,房价至今我没敢打听。小区现叫“观河景园”,名字非常好听,但离冰窖二字相去甚远,感情上有一种历史的断隔。为什么不叫“冰窖园”小区呢,我有时这样想,可能有点老土吧,但土未必不是一种时髦,“冰窖园”于夏日当有着无限的凉意。

早年间的冰窖根据使用者和窖的建筑形式分为两种,冰窖口的冰窖是露天式冰窖,它和有窖顶的房间式冰窖的最大区别除形式上的区别外最重要的应该是使用者的不同,冰窖口的冰窖那时称为“官窖”或称“府窖”,由于水质的原因,这里的冰主要是皇上赏赐给贵族和大臣们用于冰镇食品暑期降温之用。

小时候对于烈日炎炎的夏日冰总能从冰窖里不断地涌出,确实像个谜一样时时考问自己,我总是驻足冰窖的门前欠脚向里探寻希望有个解答,但那时冰窖内只是满眼的大坑,而这无解的坑使夏天与冰像谜一样得以延续了十几个春秋。后来读书得知其实那坑就是冰窖,那时每年冬至前为储冰要先在护城河岸边挖出一个个长、宽、高分别是10、5、7米的大坑,到了腊月天从护城河或是从太平湖内取出的冰就储藏在这里,冰是码放一层铺一层草帘子,当冰装满冰窖后用竹竿、杉篙、草帘子、土和泥将坑口封好待夏天取用就可以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复杂,但于那时的一个几岁孩子确实是个不小的谜。

说到冰窖就不能不说采冰,关于采冰我就有了更多的话题。其实在冰窖口附近住的时候我还很小,冬天护城河与太平湖采冰的事儿我并不能联想到那与冰窖或夏日的冰有什么直接联系。那时采冰的场景在脑中已没有细节的再现,反反复复只是一片模糊,只记得冬天必然在那两片水面上架上一副传送机,机的一头伸向冰面,一头在岸上,冰是从湖面被传送带送到岸上拉冰的马车上的。

后来我搬家离开了冰窖口,但关于冰窖的记忆并没有因此断裂,反而因为搬家使北京历史上有关冰窖的故事得以变得更加完整。

新家就在景山和北海的中间,家的不远处有一个叫雪池的胡同,雪池胡同位于北海公园东门外,南北走向,南起陟山门街,北至房钱库胡同,全长110米。雪池胡同原本可以响当当地为人所知,胡同前就是连接北海和景山公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陟山门街,胡同内的冰窖更是一座唯一“内窖”,专供皇帝用冰存冰的冰窖。但不幸的是因多数人的不知与无知,使那极具文物与参观价值的地方反到寻得闹中取静的“便宜”,当然这好像是一种好事,于知者与不知者都将保持着一份神秘。

雪池,冰窖的雅称,典出于“雪窖冰天”谓严寒之天地之意。雪池一词确用得妙极,这词一雅自然和冰窖口的府窖拉开了距离,雪池是内窖,内窖的冰是专供皇家专用的,皇上要在名称上秀一把或拔个尖那是自然,谁让人家称“朕”来着。

当然,要说这雪池只是在名称上的胜出也不尽然,这内窖用的是御河与太液池的水,据当年检验水质得出来的结论,大清国的时候这御河取出来的冰就其质量来说比护城河的要好,好冰皇上用也是天经地意,不过现在想来总觉有点不对,感觉皇上有被欺瞒之嫌,新街口豁口外的护城河与太平湖的水照现在科学的说法那是处在上风上水的地方,水质自然要比御河与太液池的要好,这使问题就显得有点复杂,是不是皇上也做那自欺欺人的事。

雪池内的冰窖据文献记载大约建在康熙中期,是由一个叫蔡升元的工部大臣督办建造的,至今已有三百年多的历史。雪池胡同于《康熙万寿盛典》上说“过石桥,进雪池过红门夹道,灯廊数百楹,半道左右鼓亭各一。”想那时这胡同也有一定的规制。我小时候见到雪池的时候,胡同内早没了当年的风采。

雪池的冰窖是室内的,冰窖我是见过的,而且是在最后的那几年的储冰期。这段经历很是宝贵,这又使我有点自得,因为现在想来能有这一眼之福的人并不是很多,既便将来雪池开放供人们参观那已是博物馆了。

我能有这段经历全靠着我儿时的那帮小学同学。上世纪70年代前期北海与景山公园因种种原因关掉了,硕大个园子真正成了“人间天堂”,我的同学中有的父母都在北海工作的,这开不开门好像就和我们无关了。那时放学后学习小组做完功课,一帮半大小子骗腿儿就进了北海,那方便和惬意就像北海公园是咱家的后花园一样,欢乐的场景历历在目。我们要么下水摸蛤蜊呀,要么岸边烧鱼吃呀,说出来总会让人羡慕的不行。当然冬天时进入冰窖或在冰面上“帮着”采冰就是我们的一些经常性的活动了。

第一回闯入雪池冰窖已记不住是在哪年了,总之是因为孩子的好奇与好动。其实那时脑子里没有一点关于冰窖样式的准备,当若大的门洞,黑糊糊的内堂出现时,眼前总有点不适,而迎面扑来潮湿阴冷的空气,又带来点小小的恐怖。雪池冰窖是半地下式的,形式是一座长方形的,屋顶是拱形的券洞式的建筑,用巨大的城砖砌筑。虽然那时近三百年的冰窖看上去有些衰老与颓败,凄凄的哀草也争相地在冰窖于地上像冢一样的那一部分随风飘摇,但那巨大的城砖给你的坚实与厚重从来也没有减少,这好像就应该是历史的一种形式吧。望着窖内小山一样的冰块,就有了一种愿意去追寻那夏日的清凉和皇宫内奢华生活的愿望。

想象那时紫禁城内的夏天虽然有厚砖、高檐、重瓦对阳光的阻击,但封闭的建筑结构还是聚积了大量的热量,而皇帝一家又不能像百姓那样活得自由潇洒,为了国家的体面他们应该穿得密不透风吧。冰窖的建立应该给皇家解了暑热之急,其实现在想来有块冰放在屋里也不是什么奢侈,再良心一点想,那时的皇上也不容易,今天普通人能享受的幸福他并不能达到,这又使我们有了种时代的幸福感。

采冰,为冰窖提供实际内容的操作。明清两代采冰权是由皇家控制的,俗称“官采”。平民百姓不能采冰,每年到了采冰季节,皇家要派出御林军由步军统领统一指挥,以此来召示皇家对这一活动的重视,虽然现在想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每到夏季这冰就成了天大的享受。那时的采冰还要举行重大祭祀仪式,而想象中采冰的场面也应是很好看的。据说小伙子们在河岸边用杉篙、木板搭起马道,然后铺上草帘,泼水结冰使之成为滑坡再把一块块采好的冰通过滑坡运到冰窖内。

民国后采冰成为了一种职业,而作为行业的他们大约都来自一个地方,就那么子承父业一辈辈地像候鸟一样地在那数九寒天来到冰面上。我和他们应该是有缘的,1972年上中学时,学校就在故宫边上,教室的山墙下就是碧波荡漾的筒子河(御河),上了五年中学就望了五年的碧水与五年的冰河。

采冰是个力气活也是个辛苦活。那年代的冬天比现在冷,数九寒冬无遮无挡的冰面上小风刀子似的,而每到这时寒风好像就吹响了那开工的号子。北京谚语讲“腊七腊八冻死鸡鸭”,那正是每年的一月上旬,既是采冰的季节也是我每学期学习的最紧张时候,而这时我和采冰人就有了不期而遇。

中学时代的我寒假的期末考试成绩总不如暑假的期末考试,后来我把它归罪于采冰,因为窗外采冰的场面确实吸引人,这对于采冰当然有点冤枉,但你也可以从中看出采冰过程的精彩。采冰大体分两步,首先由班头在冰面上“界线划块”,每块冰的尺寸大约一尺半见方,重量随着年代略有变化。上世纪60年代中期北京的冬季还是相当寒冷的,冰可以冻到一尺厚,但到70年代中期,频频出现的暖冬使冰也就冻得七八寸厚,这样算来每块冰应在百八十斤。第二步就是采冰人采冰,他们大约三五一组手握冰镩根据划定的尺寸跺冰,冰镩二尺来长T字型,生铁制的,总有个四五十斤重。跺冰时大家排着队向后退着走,很有节奏也很整齐,手里的冰镩随着脚步一上一下的跺冰,这样冰才能整齐地裂开。

想想那时我总对这采冰的劳动场面着迷,特别是那些精壮小伙子干到兴头时棉袄一甩的潇洒,有时我就借着课间操的空隙翻窗下到河面上和采冰人舞上一把,那真是欢快的记忆。

五年的中学生活很快结束了,我也不得不离开那给我带来快乐的御河,但不幸的是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采冰业也在那个时候结束了。《周礼》有“冬季取冰,藏于凌阴,为消夏之用”的记载,想想那时采冰和现在有否相同。采冰业的结束不能不说是行业的悲哀,但对社会它又是一个进步。前几天劳动部又公布了二十几个新的劳动行业,有些我没听说过,感叹之余又不能不对佩服社会快速发展带来的新的劳动行业。

小时候,夏日的副食商店寻着那腥味你就能找到卖鱼的摊位,有时我愿意凑到那摊位前,不是为了买鱼,而是想看看覆盖在鱼上的冰在夏日中的漫漫消融,现在想来那痴情孩子的心里一定有点诗情或哲学的萌动,不过这都成为了过去。冰箱每日在房间里无数次的启动,电动机嗡嗡作响,我们总是视而不见,在享受冰箱给你带来的便捷时,我们已很难想起过去的采冰,这就是时间,消磨了一切。

(本文作者系北京作协驻会副主席、秘书长)

(2016.01.16 第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