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云:斑斓的思索 不竭的求索

2021-01-15 10:34 作者:王颖卿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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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世师表——孔子》的筹备期将近两年,创作历时一年多,是画家迄今最大篇幅的作品,杨飞云坦言,为此已竭尽所能。

杨飞云的画室以深沉的色调为主。深灰色的墙壁,深棕色的书架和长桌,黑色皮质座椅……与许多画家迥然不同的是,画室的采光不太明亮,窗户的大小相比房间的面积略显局促,但这一切,却与画家的画作分外相衬。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央美术学院科班出身的杨飞云以古典肖像油画闻名中国画坛。数十年过去了,他笔下那些蕴含着丰富抽象意味的写实人物,不仅成为他个人的艺术标识,也成为了中国油画艺术的一类典范。其人物画作于室内景观所构筑起来的形体结构和光影节奏,散发出生命贯注的纯净之美。此时,黯淡的画室环境优势凸显,它与画作共同营造出一种沉静的肃穆氛围。

“关于古典与写实:从古到今的绘画艺术不是因为你画的多么真实、多么乱真而存留在文化历史当中的,写实只是一个手段,绝非目的。古典绘画不是一种风格,也不是区别于其他风貌的一种样式,更不是现在人们所认为的一种细腻、写实、漂亮、唯美的表面形态。写实是一种表现力,一种不可替代的独特的表现力,是这种魅力创造了人类历史上一个又一个高峰,特别是古典绘画中永恒的经典价值。”

听着杨飞云娓娓阐述他的艺术观点和见解,记者赫然发现,如此沉稳内敛的大画家,亦是一位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和诗意的理论家。“我们可以在经典中拿到想要的一切,不肤浅地说:所有的画风都是古典绘画的子孙,是从这里派生出来的,那种严谨精微的样式,却具有开阔宏大的内质,具象写实的外貌却表现出超然升腾的灵性之美,非常人性的表征却又承载着非常神性的大境界,以那样切实而可触摸的质素却能唤起人的崇高的理想与信心,古典绘画具有超越时空的一种恒大的生命力。”

传统·当代

作为中国油画界的代表性人物,杨飞云经常被问到关于“艺术的传统”之类的问题,他也为此常常思虑。

“中国是一个绘画史悠久的国家。祖先们很早就已摆脱庙堂的部分,把绘画当作欣赏品,进入人的情、人的审美、人的境界。但是中国人学油画是很晚的,至今不过一百年。可也正是因为过去国画社会发展得太完备,中国人早已成为一个擅长绘画的民族,等到油画一进来,我们很快成为世界上画油画的最大群体。”

面对中国油画尚浅的传统,杨飞云认为是短板也是机遇。“油画发源于西方,至今已有六百年历史,虽然比我们积淀深厚,但他们的问题是高峰已过,文艺复兴成为了最高峰。而中国才刚刚开始。”他对此既感叹又期待,“油画是世界性绘画语言,一定会在全球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发展与流传。它嫁接到中国文化的根基上之后,还没有茁壮成长。”从这个角度看,杨飞云预言,中国的油画人赶上了好时代。“它没有在中国发展到极限,就是有空间。另外,中国有不同于西方的潜质,如果这层潜质良好发展,未来我们的油画和西方很可能不一样,不是指样式,而是指气质与审美。比如画面的思维、角度,或者文化内涵的区别。”

近来,国家文化部门经常提到“文化自信”,杨飞云认为此提议非常重要。“中国文化之所以生命力强,是因为融合力强。如果每个人都认识到这一点,在拥有国家和民族的自信的前提下面对西方文化,一定能够更好的汲取,反之很可能会被淹没甚至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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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世师表——孔子》 250×180cm 2016年 布面油画

最后一句话并非危言耸听。近年来,从美国泛起、以摒弃传统为目标的当代前卫风格油画颇受年轻人追捧,这让“艺术的当代性”屡屡成为焦点话题。

“其实每个艺术家都是活在当代,为当代起作用的。但是不能孤立强调这一点。如果不强调过去文化的传承,不强调艺术对后人的影响,那文化也就不能升华为文明了。其实人是活在链条当中的,生命是一代代传承的,文化也是这样,生命延续,文化传承。所以说,不能活在当代就单纯强调‘当代’,这就失去了文化的积淀价值。当代文化不是孤立存在的,孤立的宣扬这一点,是短视。”

杨飞云强调,没有一种文化、一个民族是凭空而来的,都有一个过程,这是文明达到高度的必然。“要达到一定的高度,不光是自己积累,还要学习、吸收别人的东西,并与之碰撞才能产生变化。中国画经历了几千年的历史传承与发展才构筑了东方艺术之经典;西方油画经历了六百年以及之前的蜡彩画、湿壁画、岩彩画等各种绘画方式的拓展,才有后来的辉煌。马蒂斯、毕加索无论多么天才,如果没有前人的积累,他们也绝对达不到当时的发展,他们都是在学习借鉴前人之后才取得的成就。所以现在一些论调是偏颇的,过度强调出新、当下和个体的价值,难道当代不是古代的延续、当代不是未来的古代吗!”

顿了一顿,他继续珠玑之见:“艺术其实有两部分的发展。一部分是积累与传承的发展;一部分是对抗传统、抛弃传统、自立门户的发展。要说矛盾的应该是学习传统与抛弃传统之间的矛盾。但是从真正的当代艺术来看是不矛盾的。即使你破坏或抛弃重来,传统仍然是你的参照,有些东西你还是甩不掉,你的成长本身就是传统的,你是在传统文化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你不可能从原始社会重新来过,不可避免的要借助于传统的力量与思想来完成你的作品。”

画外功夫

2007年,杨飞云履新中国艺术研究院旗下的中国油画院院长一职,在本就繁忙的创作、研讨、交流、教学等工作之外,又担上一副重担。

“一开始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不停地思考。”原来的他即使工作再忙,脑子里也只是“油画”两个字,但现在增加了“中国”的前缀。“‘中国’这两个字太重了,让我殚精竭虑地想“这个院该怎么办下去。”

转眼间近十年过去了,中国油画院不止发展顺利,而且在艺术创作、科研理论、教学育英等方面均取得了累累硕果。“基本实现了当初‘在中国油画的发展和中国油画的学术研究与交流领域做出成绩’的目标,树立了‘真’‘善’‘美’的核心价值观,完成了表现真情实感、健康有深度的艺术追求,实践了中西文化交流融合的艺术探索。”杨飞云说,这一番磨练和锻炼,不仅让他的个人工作能力实现了突破,而且为他的创作思想认知领域拓展出一片新疆土。

“开始时我很不适应,感觉担任院长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耽误了很多在画布上的时间,但是慢慢的我发现,我的追求以及对绘画的理解加深了,笔下的画面更重视表现力。”他深思后认为,这归咎于做行政工作让他看到的艺术与社会、艺术与人生、艺术与艺术界,以及个人的艺术与当下民族的艺术之间的关系,“这些单纯进行艺术创作时不可能经历的东西,反而让我在作画时头脑变得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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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庆龄》 240×135cm 2008-2009年 布面油画

他越来越体会到,艺术到了一定时候,更多地应该注重“画外功夫”。“艺术家并非是每天什么也不接触,就关起门来画画。艺术也不仅是看画面的表象,而是看画面表象的处理能力与画面背后的精神内涵的契合。这种画面背后的精神内涵来自于哪里?就来自于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与这个社会的接触,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所积淀的生活阅历和对人生的观念、态度。”

从当年发愁到夜不能寐,到今日将创作与管理都处理得有条不紊,杨飞云的能力与潜力可见一斑。“我现在觉得,参加了一些油画院的学术活动和在社会上的活动,是有幸的,这锻炼了我。想想靳尚谊先生、詹建俊先生如果没有做过学院和学会的管理工作,在艺术上可能也不会有现在这种高度;还有像吴冠中先生,他的艺术成就离不开他所经历过的生活苦难、挫折与动荡,正是这些使他历练出成熟的艺术人格,积淀了丰富的人生阅历。所以历练与苦难是一笔财富,是艺术创作的资本。我现在很热爱油画院的工作,它在某些方面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使我有了一些厚度。”

如琢如磨

不久前的1月21日,由杨飞云创意策划的“如琢如磨——新春油画展”在中国油画院开幕。此次展览邀请了钟涵、全山石、詹建俊、闻立鹏、靳尚谊、陈丹青、杨飞云、谢东明、段正渠9位中国油画大家、名家,共展出180多幅作品,还包括一些手稿、历史文献等内容。

“这个展览其实是一个学术联谊、深度交流性质的展览,因为参展的每一位画家,都在美术界极具影响力。”杨飞云在最初策划的时候,提出要求每一位艺术家从个人艺术追求的独特性出发,“展览强调新思新作,所以展出的都是艺术家们近期的新创作品,特别是老艺术家的新作,让观众了解到,即使耄耋之年,他们仍在笔耕不辍。他们这种终身创作的精神,也能很大程度地激励后辈学生。”

在这次展览中,杨飞云展出的是2016年底刚刚创作完成的巨作,250×180cm的布面油画《万世师表——孔子》。

“虽然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创作历史人物,以前还创作过一幅《宋庆龄》,但这次的难度,有点超出我的预料。”

回忆这幅筹备期就已将近两年、创作历时一年多的鸿篇巨作,画家感触很多。“接到创作任务时也很踌躇,对这个在中国已被供上神坛、在世界都拥有广泛影响力的历史人物,一点儿把握也没有。”但“孔子”这两个字,又好像具有神奇的魔力,深深吸引着他。“画了一辈子肖像油画,面对优秀的民族题材,又是每一个文化人心中都会有一个形象的孔圣,特别有创作欲望。”

杨飞云的这股冲动,其实源于多年来的追求。“油画发轫于西方,如何让它在东方蓬勃发展,可能是每一个油画人都会思考的问题。”为此他多年来不断尝试,比如在肖像画中加入中国符号元素。“要想把这些元素和真人模特处理和谐,达到审美意境,非常不易。”但这份对民族文化与油画融合的追求,从未止歇,“这是我的心愿,也是一份责任。”

创作冲动和创作灵感一样可遇不可求。当杨飞云做出选择,便毅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去孔府、孔庙,搜集所有能找到的文字资料、多方咨询……在前期的文化梳理与积淀阶段,他的认识与感触每日递增。待进入到绘画筹备阶段,一道道难关不出意料的接踵而至。

“归纳起来主要有两个:先是怎么把神话了的孔子具象化。”在看了几乎能找到的所有有孔子的古画后,杨飞云特别茫然。因为古代中国画中的人物本就线条流畅,到描摹孔子这样的圣人时,一是没有定式,二是很多眉眼被各种夸张拉伸,没有真实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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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仕女图》180×120cm 2012年 布面油画

抛弃图画沉入文字史料,春秋时代的人物相貌轮廓,终于多多少少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他头脑里一些。可因写实肖像画需要对照模特,他遇到了第二个大难关。“在今天的社会里,要想找一个真正浸润儒家文化的人,特别困难。而长胡子的形象,除了农民,就是一些很怪异的人,完全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文人、师长、为人师表的长者形象。”可他不甘心,走在街上,见了留较长胡子的人,就走上去跟人沟通争取画上一张,见了面容慈祥的老人也一样。但画来画去,他也没有找到符合自己心目中形象的模特。

最终,从拿起画笔就以模特为参照创作肖像画的杨飞云,第一次开始了没有模特的创作。四五百天以后,作品进入尾声。前来送水的工人、送画框的师傅、快递员等人进入画室,都情不自禁地站在画前入神地观看;杨飞云的朋友前来拜望,进门看见画脱口就问:这是孔子还是老子?“这不是我以前想象中的孔子,他很生动,就像真人,而且看上去很有耐心。我觉得也许真实的孔子就是这样。”展览开幕时,一个观众在巨作前接受媒体采访,如是说着自己的感受。

“动笔之前我问了很多人的意见,画的过程中也有朋友不断建言,但画到最后谁的话我也不听了,完全纯粹的投入进去。”在画中,他把历史深处的儒家学派创始人请下了神坛,为他描摹了敦厚泰然、为人师表的谦谦君子之风仪,“我想把他和人们拉近,让他有血有肉起来。”画家还在背景中加入了大山、松柏、瀑布、云天,营造“仁者爱山”的意境。他特意将自然风物缩小化处理,以不成比例突显主体,“这不合理,但合情合意。”全部完成那天,杨飞云感叹说:“没想到会画这么久,没想到会在一幅作品里经历这么多纠结、矛盾和选择。”

“如琢如磨——新春油画展”大厅中,杨飞云的展出部分大约占四分之一展厅,仔细观看,会发现全部是关于《万世师表——孔子》这一幅作品的内容。“我把前期筹备的手稿、草稿、写生、创作思路等内容作了一个集中展示,因为这是迄今对我而言,独一无二的作品。”他为自己的展出部分取名为:尽我所能。“我真的尽了自己的能力,或者说,现在的我只能画成这样,这是我倾吐了全部之后,交出的答卷。”

言语一直谦逊的画家此际不只更谦谨,而且笑言这次的创作经历是“不自量力”。“但我获得了非常大的收获,也许这就是自己给自己出了这么难的一道题后,最好的回报。”他的收获有专业层次的自我突破、中国传统文化与油画完美融合的有益探索,以及对儒家文化的丰富新认识。“大量阅读儒家经典及相关书籍后,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孔子的精神、主张、智慧、价值观会如此深刻的影响这一方土地上的人。这次创作让我有机会对中国文化获得了更纵深的认识,我很感恩。”

只言片语

创作之外,杨飞云对艺术理论也有很多钻研。他对绘画的技法、内涵、底蕴、趋势等领域的总结和比喻,往往独到精准又深刻,且蕴含文采。细细读来,启人心智,发人思索。

谈定力:

在这个躁动而无定力的时代,太缺乏信心,不能立定根基去建立,而常常被时风误导,许多原本很有希望的画家,很快就掉入了翻花样、求新奇的把戏中浪费着自己的才华。令我尊敬的齐白石先生很有体会地说“绘画乃寂寞之道”,若把齐白石60岁以后的画拿掉,就没有齐白石的水平可言了。那么齐白石60岁以前的工都白做了么?试想我们若把西方任何一位大师一生的作品拿掉七八件代表作,这个大师就顿然削弱了他的光彩。可是剩下的那些作品都是垒就他的高度不可缺少的基石。真实践者都明白这个道理。快速长成的东西,来得容易,衰败得也快,这种短命的东西不值得搭上生命去追逐。那种深植、重质、渐长的东西来得难且慢,却有恒久的生命力。这个鲜明的真理令我不得不屈服于此,我愿意在里面体验那恒长的大乐趣。

谈绘画贵在深入:

绘画贵在深入,不深入就无法有力度。所谓“尽精微,至广大”就是这个道理。深入不是细致周到的刻画,深入是深刻的体现,是进一步在主次秩序、色彩关系、形状比例及节奏韵律上的完善和谐所达到的妙境。深入是更纯粹的接近你要的那个境界。就像音乐家作曲一样,深入绝不是增加更多的音符让曲子变得复杂冗长,而是追求和谐、准确、有力的节奏所造成的高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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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人》200×150cm 2011年 布面油画

谈中国油画:

油画无论怎么画,最后要姓“油”,也就是说,油画里面可以吸收其他艺术,比如国画、版画的效果,但最后还是要把油画的特性和表现力、长处发挥出来。

从今天的角度看中国油画本体的高度,改革开放以前,主要是19世纪的现实主义的研究。解放初期,研究过一段印象主义和后印象主义,甚至进入表现主义,还有一段是讲中西结合的部分,如何把西画注入中国绘画元素;开放以后,从19世纪向两端发展,一批人走向现代、当代;一批人扑向源头——文艺复兴、古典的研究。这三部分的研究构成了今天中国油画的全面发展。

但是,现在看来,油画的问题是缺乏高水平的提升研究,而不是一味地拓宽,出新、增多一些样式。水平在西方的标准里,不是指样式,也不是指内容故事。我们常说,文艺复兴高不可攀,指的是它的精神内涵,那种人文的或神性的高度盛赞。所以艺术史后来的东西,从格局上与它不可相比。但是在表现力和表现手法上,伦勃朗是集大成者。那么,后来就不能继续向前走了吗?不是这样,后行者可以在其中拓展出很多可能性,但是在精神内涵上必须要有那样一个高度和深度。

谈高度和深度:

我现在画画更注重“写”(写意性、抒发性、绘画性),“写”需要“精、气、神”的高度集中,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做,需要一种状态。我在绘画之外,越来越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表达体验的东西是否有高度,深度。高度和深度从何而来?要从生活中来。所以我们经常下乡到自然生活中去体验,要“行万里路”,从古今中外的传统中去吸收,要“读万卷书”。

人物简介

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院长、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油画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油画学会副主席,北京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央美术学院客座教授,第十一、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

(2017.03.01 第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