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力游:执着追求 创作快乐

2021-01-15 10:30 作者:王颖卿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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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的执着、认真的可爱、认真的幽默。”上周末,在燠热的伏天里,中国艺术研究院一众艺术家及教授老师们,正在学院召开重要的评审会议。会议间歇,记者见缝插针地采访写实派油画家龙力游,恰好工笔画家刘万鸣走过,郑重地告诉记者他对龙力游的评价。听完他的话,龙力游爽朗大笑,笑完说,“刘老师说的挺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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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确实不虚。在采访之前,龙力游希望记者能提供一份采访提纲,“我想把深思熟虑的回答一个个给你写下来”;他从小做事就不喜欢马马虎虎,无论学习什么技艺,总会竭尽全力;他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创作草原题材作品,一画数十年,依旧在延续,“很多东西还没有挖掘到”;他谈吐严谨有文采,也许源于他多年的教学经历,也许源于他常年喜读好书,特别是中国的典籍名著。对于这个看起来好像和油画不相干的习惯,他的回答是:“功夫在画外。”

感激两次高考落榜

龙力游小学毕业后的一年冬天,一家人正围坐在炭火边取暖,“那是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全家正坐在一起聊天,突然我就有一种想画画的欲望。”

他的母亲是医生,父亲从事摄影,家中并没有从事绘画的人。“可我就是突然间想画。”他爬上阁楼,翻出父亲给他订的《红领巾》杂志,找到一张三个小朋友在一起看书的画,然后开始临摹。“这张画我断断续续临摹了一个礼拜,令我感到吃惊的是,最后竟然临得和原作一模一样。”尽管天赋已显,但少年人正是兴趣广泛的时候,没过多长时间,他又被音乐吸引,喜欢上了二胡,可学了一两个月,感觉自己没有优势。随后,他因喜欢手风琴,就找到一工厂宣传队的手风琴演奏者,跟人家学了半年;而后,他又开始学小提琴,学了将近一年时,初中就不知不觉地过完了。“我初中毕业后,还学过一个月的木工。”对于这个和美术、音乐完全不同的选择,他解释到,“并非出于兴趣,而是我父亲当时说,一个人要立足于社会,必须要有一技之长。”学了一个月木工后,师父告诉他,如果能把板凳做出来,放在地上是平的,你就可以毕业了。“我确实做出了板凳,但稍稍差一点,不是很平,师父看了说还可以,说我还行。”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木工需要很大的力气,但我劲儿不大,干不了这个活。”最后,想要有一技傍身的他只有两个选择:绘画、乐器。“学乐器,我没有条件,家里没有资金,而画画成本低,我画得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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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力游在写生》2013年 布面油画 130X194cm

如今回想,从有绘画冲动到决定进行认真学习的初中阶段,是龙力游的认知与思维迅速成熟的时期。他的不断渴望和不断尝试,使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优势、短板及兴趣点,这为他个性中执着的形成,积淀了从实践中来的坚实基础。“但其实,我小时候最想成为的是科学家和医生。”画家说起最初的梦想,又大声地笑起来,他说,在年少时已懂得,想做什么和能做什么之间,往往有一道鸿沟。

“初中两年,我虽然学了很多,但始终也没放弃绘画,因为它基本不受客观条件限制,有根笔有张纸就能画。”初中老师告诉他,学画画必须要学速写,所以他一上手就画速写,并按老师教的方法勤奋练习,“初中毕业时,我已画了四五十本速写作品。”上高中后,他仍然勤奋,除了主要画速写,还开始接触油画。“我那时并不清楚油画是什么样子,因为上的毕竟不是美术专科学校,于是就请工厂里画得不错的人到家里来,我准备好颜料和纸,请了模特,从头到尾看他的作画过程,就这样进行学习。”之后,他开始自己练习写生头像、风景,一直画到参加高考。

“我总共参加了三次高考,前两次都落榜了。”1978年,他报考湖南师范学院,据说成绩还可以,但是由于出身不好,名落孙山。1979年,他报考广州美术学院和浙江美术学院,结果依然不顺,他自己审视自己说,火候还未到。1980年,“我不仅再次报考了浙江美院,而且还报了中央美院。”

那一年,中央美术学院要求考生来校参加体检,而浙江美术学院在体检第二天要进行笔试。“当时北京到杭州的火车20多个小时,如果我体检完了坐火车去杭州,第二天中午才有可能到,但浙美第二天早上就考试。”龙力游对报考中央美院心里并没有底,所以不想错过浙江美院第二天的考试。“于是我就跟家人商量,说想坐飞机,就这一次。”那时一张机票70多块,相当于他父母两人一个月的工资,但家人像接连支持他复读时一样,又咬牙支持了他。“在人生选择上,我的父母一直支持我、尊重我,为我做出了很大牺牲,我特别感激。”

最终,两家美院的录取通知书他全收到了。“我现在回想,觉得第一次落榜是好事,它为我后来的考试积累了经验,也给了我后面的机会。如果第一次就考上了,我的整个人生就不一样了。”所以,视角豁达的他特别感激,感激前两次的志愿学院让他名落孙山,感激这个历练的过程让他得到成长,最终收获了自己最想要的,“我是发自内心的。”

我要一直见到泉水

从1980年至1987年,龙力游在中央美院一读就是整七年,从本科读到研究生,最终顺利取得专业硕士学位。“这七年是我绘画生活中比较重要的时期,因为我学到了很多,不论是绘画技巧还是做人,很多很好的老先生都给了我‘哺育’。”

1982年,龙力游画了一组黄河组图,在参加完中央美院举办的学生成绩汇报展览后,被一位美国人以400元一幅的价格全部买走,当时的他非常高兴,因为被认可。但他之后再未画过同类题材组图,也很少画其他题材作品,而是一头扎进内蒙古以鄂温克旗牧业点“好力堡”为代表的大草原,画风景,画生活在那里的蒙古族分支布里亚特人。

“第一次去草原时,是1981年,我刚上大一。”一踏上草原的绿草地,他就被呼伦贝尔草原独特的民俗风情深深吸引。“在我的眼里,呼伦贝尔充满浪漫和诗情画意,看着辽阔的草原,内心就充盈着深情而奔放的心绪。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每当置身草原,我就仿佛成了百禽的知音,心里溢满了亲近大自然的快感。”他至今说不清对草原生出如此深情的确切原因,也许一切就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因缘际会。“草原是如此地眷顾我,给我如此美妙的感触。当我看到苍茫天地间顶顶洁白的蒙古包,悠悠白云下迅疾奔腾的骏马,缓缓运行在碧绿草莽间的勒勒车,还有孩子们那份天真浪漫的童趣、无忧无虑地追逐嬉戏,而牧民们正忙着喂马、挤奶……草原的事事都让我感觉新鲜,特别是人物形象的生动有趣味,场景的色彩关系……这一切在我的视野里构成了游牧生活独特的魅力画卷。”于是他手中的笔就忍不住一再挥洒,“想把这美丽的画卷和更多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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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秋千》2013年 布面油画 130X194cm

画家擅长画一类题材多见,但只画一类题材的并不多见,而数十年来的龙力游恰恰正是如此。“对于草原,我是越画越爱。”从初到呼伦贝尔之后,他每年都会回去写生,有时候甚至一年要去三四次,有时候一住就是一个月。“当你真正跟牧民生活在一起时,你会发现草原远比看起来的丰富得多。”

1985年,他以草原为题的作品《草原的云》在“前进中的中国青年美展”中获奖,他也因此在画坛崭露头角。此后,他又创作了同以草原为主题的《站在栅栏后的女人》《好力堡的黄昏》《好力堡的远方》《好力堡的清晨》《参加婚宴》《暮咏蒙古秘史》《读书》《母女》《胖奶奶》《瑞雪邀约》等作品。这些作品全部在细微的形象塑造中,描绘草原上宁静、醇厚和恒久的牧民生活,传递出他们劳作的欢快与精神的富足。

“《草原的云》是我的第一张代表作,作品表现的是送奶途中,少女在休歇片刻时的恬静、安详与平和的心境,这心境冲淡了远途跋涉的艰辛与劳累。画面中的那朵颇似海市蜃楼意味的云,是我在画草图时不经意中画出来的,而蓬松的大云中间和下面穿过的一些薄薄的透明的长条形云,表现出了空气的流动感,这些是我从许多不同的天空和云彩中得来的总印象。时至今日,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在自己的作品中有直抒胸臆的快感,不仅来源于艺术语言的痛快淋漓,更多的是来源于对生活以及大自然的亲身体验。”

多年来,常常有人问他,怎么老画草原,不画一画别的题材?还有不少人误以为他就是内蒙人。“其实我是湖南湘潭人,有细心的读者曾评价我的画,既有蒙古人的豪放气,也不乏南方人的细腻。”但对于为什么不换题材的询问,他的回答清晰而深刻。“曾国藩曾讲过,他觉得做学问就像挖井,‘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他认为做事情要不求宽、不求面,而求深度。我想我就是这样做的。”

他上世纪80年代初去“好力堡”时,布利亚特人身穿特有的民族服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每次再去都会发现他们的变化,当地穿汉族服装和懂汉语的人也在逐渐增多……这些都是我想深挖下去的点,我想一直纵深探索,直到见到泉水。”龙力游以美国作家福克纳为例,认为后者能够一生居住、描写他的杰弗生小镇,并以此名扬四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是因为他对杰弗生镇不断挖掘的结果。“他通过常年积累,持续挖掘,得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使创作更有深度,而不是浮光掠影。”龙力游的心志也是如此,“我愿意做一件事情就把它彻底做好,做到尽善尽美,如果觉得还不够好,就继续做。我虽然画了这么多年草原,但是不仅题材画不完,作品也没有达到我想要的好,我要继续沿着这条路往下走,直到自己满意。” 

偏执与随和,创作与教学

如果用关键词来标注“龙力游印象”,偏执与随和可能是中选率很高的两个。

生活中,龙力游不精通互联网、物联网之类,在快递、外卖已覆盖中国绝大多数城市的现状下,他也从未使用网络电商购过物,但他用微信,也常常上网浏览信息、查询资料。“我觉得在生活中,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它既有阴又有阳,是辩证的。所以我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中庸的,不跟风,也不特别落伍。”记者想起与他沟通采访事宜时,他使用的商量式口吻,以及全部交流过程中的平易之态,“为人随和”可谓他予人的直观感受。

但在艺术上,他坦言自己是偏执的、甚至是偏激的。“人都是矛盾的,或者叫多面的。为了探索艺术,我愿意一个人坐在冷板凳上。因为我会完全按照我个人的思路、艺术趣味、对艺术的理解和追求勇往直前。我不会被某一个人的言论倾向左右,也不会管别人接受不接受我的作品,更不会管外界正在流行什么、怎样喧嚣与热闹,我都会沿着自己的选择、按照自己的兴趣走下去。”

他认为,从专业角度看,对一个艺术门类的理解,不是短期能够领悟到的,而是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理解、再实践、再理解,慢慢积累才能接近核心、触及精髓,这是一个漫长、反复的求索过程。“当然每个人的性格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我是习惯于在一件事上把它做彻底,为了探索尽我所能,而不是跳跃性创作,或者通俗地说,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龙力游不断受邀参加全国性的大型美展,并不断摘取奖项荣誉,但他对此的态度,又变回生活中那个随和无谓的样子。“我的所有创作,都是从心,有感而发。我从没有为争某一个奖项去创作。我觉得一个艺术家还是应该不断超越自我,而不是超越旁人,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在继承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努力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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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子戴歪了》2016年 布面油画 80X100cm

13年前,龙力游和中国一众写实派油画家一道,成立了“中国写实画派”联盟,志在携手互补、互识、互证,促进中国油画艺术的健康向上推进。“很多人都问过我们为什么要组织这样一个联盟,其实就是因为,艺术家的作品风格各异,每一幅都是作者心灵世界的投射,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做展览,搞交流,让不同风格、题材、追求的作品相互激发碰撞火花,让写实画派油画在许多场合虽分犹连。”他认为,艺术的分化和复合都是一种发展,在发展中开拓了对艺术的认识,更新了艺术的观念。中国写实画派的共同之处就是:大家都是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支配下创作的艺术作品,有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在各自的作品中表达了对真、善、美的追求,强调人的情感,人的体验,以人为本为核心,表现生活中积极阳光的一面。

如今,创作与教学是龙力游每日生活的主旋律,当谈到在两个领域的角色转换、以及教学与创作的矛盾时,他随和、辩证又豁达的一面再次显露出来。

“我对画家和教师这两个身份,转换得非常自如。因为我从中央美院毕业后就开始教学,如今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继续担任教职,带十几个学生,算得上是一名资深老教师了。”可作为国内知名写实派油画家,教学工作对创作不会造成耽误么?“从时间上看肯定是有所耽误,但从艺术得失角度看,我反而收获颇丰。”原来,数十年的教学经历,让他深刻体悟到“教学相长”的道理。

“有些创作方面的问题,我在读书时没想透,却在教学过程中,有了新的体会与认识。”他以素描为例。“我对学生提要求,却发现,在提出要求的过程中,我又重新认识了这个问题,加深了理解,自己也获得了提高。”通过教学,他还得以将一些既有的知识重新总结,使思路更加清晰,有些认识更加深入,“所以,从高度上,教学对我的创作是一种补充,而不是所谓的耽误。”

尾 声

龙力游非常敬佩几个人,“第一个是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在深山老林写书,一写40年。还有曹雪芹,曹雪芹为他的《石头记》披阅五载,其实不止,他写了十几年。另一个是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写了19年,最后成了读书人非常愿意读而且喜欢读的经典。我觉得画画应该跟做学问是一回事,如果想使自己的作品达到一个高度,也应该很深入挖掘自己的潜力,耐住各种诱惑,安静地把自己的作品完成下去。”

除了坚韧,他认为人格的修养更为重要。“比如做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对世界的看法永远是积极向上的,我看别人总看人家的优点,很少去关注不足。我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优点就是可取的,就像孔子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那么,在谈了这么多的执着后,到底什么样的作品才是他认为好的呢?“就我个人的作品而言,我认为第一是要经得住推敲的,不管是画面上整体的意境、感染力、色调,还是整体的画风,都是经得住推敲的。第二是经得住细看的。”从事写实绘画这么多年,从中得到的最大感悟又是什么呢?“我画画我快乐,我快乐我画画,最大的感悟就是画画带给我快乐。”

(2017.08.01 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