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变味的秦腔

日近黄昏，远山含黛，落日熔金，从秦岭吹过来的秋风，略带寒意，却吹不干我脸上的热汗；渭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浇不灭我心头的焦灼。8天来我在秦岭山区，渭水河套，奔波寻觅。侯志强——我的战友，抗美援朝的英烈，你的家究竟在哪里？刹时，我隐约听到了几句秦腔，划破了这黄昏的寂静。

此刻，在人头涌动的周至县二曲镇，我找到一位侯姓的乡傥询问，老人惊异地说：“志强，他是我堂兄，我叫志岗。”

我问：“志强家现在有几口人？”

他又伤感地说：“志强的父母、大哥都不在了，只有嫂子还健在。”说着便主动用手机给小侄侯光明通告，侄子听到此事及时来接我们登门。来到秦岭脚下镇丰村南关巷，一个普通的农家院，院子不大，但很干净，新盖的二层小楼，古朴雅致，门前还有绿郁葱葱的果树、葡萄架，志强啊！你绝想象不到家乡有这么大的变化，往昔那低矮的土坯房已成为历史的记忆，日渐富裕起来的农民已开始舒心敞亮的新生活。81岁的老人，在堂屋与我们见面。只见老嫂子虽已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但身板很硬朗。

我恭敬地说：“老嫂子，我受战友们委托来看望您老人家。”老人感到很意外又很惊讶，瞬间，老人眼含泪水，打开思念的闸门，哽咽着说：“志强参军时，我刚过门，记得弟弟临走时，将一个唱戏演骑马的马鞭道具递给老父手中，因父亲双目失明，尽管看不到儿子的面容，但摸着这件珍贵戏具马鞭，儿子常伴在他身边，父亲还特意递给儿子一顶草帽，并嘱咐：‘孩子你带上它，热天用它遮太阳，雨天用它防雨淋。’志强说：‘好，爹，我带上。’他一边答应，一边把草帽斜挎上背，这不仅戴的只是一顶草帽。他又双目凝重地注视着哥哥说：‘哥，我要上前线了，父母就托付给您照应。’志强怀着忠孝不能两全的心境转身骑上乡亲送他的大红马，胸前佩戴着大红花，一身新军装更显英俊，他嚎了一声高调叫板秦腔：‘啊爹娘呀！乡亲们呀！哦（我）参军上战场了，安哎！安呀！……’这声音回响在秦岭山谷，飞向天空把苍穹唤醒。乡亲们敲锣打鼓，把志强送出村。”

老嫂子回忆说：两年多后，有一天政府来通知，说志强在朝鲜光荣牺牲，父亲抚摸戏马鞭，久久不能平静。此后政府每月给二老20元抚恤金以示慰问。每当接到这抚恤金，老父亲不由自主地抚摸儿子留的秦腔戏鞭，拉起娴熟地秦腔的曲子，又似听到儿子洪亮地秦腔余音。

说到这，老嫂子泪流满面，问我志强葬在什么地方？我告诉她说：志强葬在朝鲜黄海南道，商山里的山坡上。

那是1953年4月22日，志强所在的文工团下部队慰问时，受敌机空袭被炸，壮烈牺牲。同时牺牲的还有文工团陈团长和一名女团员钱任重。

当年文工团舞蹈队的老队长86岁的张士维了解到此事，他热情地约5位同侯志强一个班的老战友来和我见面。战友张文华带来珍藏多年侯志强在朝鲜的照片，分别是部队慰问演出的剧照，行军路上翻山越岭和深入前沿阵地坑道的留影。张队长指着一张照片向大家介绍侯志强随团慰问演出遇到的一次险情。

那是在一个山谷茂密的松林隐蔽伪装下，给两个营的官兵演出，部队也邀请了附近朝鲜老乡观看。志强用秦腔演唱《四郎探母》，他扮演的杨宗保一开腔：“杨宗呃，宝在呀！马上忙传将令，叫一声众三军，细听分明……”震惊全场、鼓舞斗志。演出中，几架敌机窜到山谷上空盘旋，大家都不以为然，仍聚精会神地看演出。敌机突然俯冲，轰鸣声震荡山谷，气流冲弯树梢，树枝吱吱作响。顷刻，大家把注意力转到疯狂的敌机上，尤其是小孩子们恐惶不安起来。现场指挥员赶紧站起来，边喊边用双手反复示意“不要动，不要动”。这时如果有人跑出树林，那就可能暴露目标，后果不堪设想。在这关键时刻，侯志强大声吼一声“跟我上！”他从舞台左后侧一下飞越到台前，郝克心等7人紧跟其后，成扇形围着他，随着乐队的音乐节奏舞动，侯志强如同一个强大的磁场把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都凝聚到舞台上。盯着他在台上翻跟头并做旋转动作。不一会儿，险情过去了，只有部署在两边山头上的高射炮指挥员才知道当时那种危险又多大！演出结束后，部队首长来到后台，特意抱住侯志强说：“你们的演出，稳定了群众，鼓舞了斗志，谢谢你们。”

几天后，万万没想到，志强随文工团到部队慰问演出，遇到敌机空袭，不幸光荣牺牲。群峦肃立，山风鸣咽，战友们悲痛欲绝！副班长贺介辉、黄卫康来到烈士墓前，将一块石碑安立在坟前。那是精心挑选的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板，小贺先写上碑文，小黄再一道一道地刻上去，字刻得很深，真是蘸着热泪刻就的。碑正面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文艺战士钱任重、侯志强之墓”，背面是“你们永在我们心里。……”

侯志强葬在朝鲜黄海南道的山坡上，他并不孤独，也不寂寞。泪水打湿了流逝的岁月，祖国各地的战友们时刻想念着异国他乡的英魂，隔千山，隔万水，隔不断铭心刻骨的战友情。团聚会上，张队长眼含泪水，朗诵缅怀战友的诗文：“志愿军之子，侯、钱二少年。入朝拼生死，血溅誓师言。慰问遭空袭，长眠异国山。五庚梦战友，朝醒泪如泉！”

战友杨家宝声情并茂地唱起了秦腔《拾黄金》的唱段：“十可怜，嗳嗳安，嗳嗳嗳……奔大街讨饭太丢脸……倒不如学农妇自耕自穿……倒不如学唱戏快乐无边，此间莫把苍天怨……”

此刻，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侯志强和我同姓同乡，共同经历朝鲜战场炮火的洗礼。他走了，我还活着，此时此刻，我十分怀念葬在朝鲜黄海南道山坡上的侯志强，多么想听他唱家乡的秦腔呵。永远不变味的秦腔，已经溶进我的血脉，浸透我的灵魂。

侯炳茂

1936年12月16日出生于陕西省凤翔县桂花村。1951年2月参军入伍，参加抗美援朝，在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十九兵团六十四军医院医疗一所任卫生员。1953年7月27日停战后胜利归国，在野战部队医院任卫生排长、军医、所长、院长。1994年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师干退休。曾荣立三等功2次、二等功1次。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央国家机关书法家协会会员，北京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作家书画院副秘书长，解放军报长征副刊专栏作家。

2013—2014年两次获解放军报长征副刊优秀作品奖。2014年5月散文作品荣获“中国散文学会”第六届冰心散文奖。2016年散文作品荣获中国散文学会“第六届漂母杯母爱”主题散文征文一等奖。

（2017.02.01-16 第03-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