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汉城: 中国戏曲的特色与现时代发展

2021-01-14 10:14 作者:王颖卿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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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最年长的一位,生于1917年的郭汉城先生再过几个月就将步入百岁之龄。虽然思维与表达依旧清晰,行动也独立自如,但因听力、视力的下降,郭老近来已不再出门参加任何工作会议或社会活动。“我已是‘隔断红尘三千里’了。”喜爱诗词的老人微笑着以诗句形容自己的足不出户,泰然的神情中也略有一丝无奈。他手边放着一份当天的报纸、几本新出刊的戏剧类杂志,“现在只有靠它们和电视了解外面的世界”。

与客厅一墙之隔,是老人以其命名著作的书房——淡渍堂。在了解了记者的采访意图后,郭老表示,“还是多报道一些对当今戏曲工作有意义的内容。”他站起身,带记者走进书房,在装得满满当当的几大书柜、堆有书刊的书桌和地板上挑拣,不一会儿就选出几本。“不能出门看戏后,我已经不知道这一两年舞台上的状况,这是过去和近两年的一些文章,供你参考。”

捧着郭老的赠书静心阅读,记者的感受不止是获益匪浅,其中最感叹的,是前辈学者的著述堪历时间的检验。仅《淡渍堂三种》一书中,无论是写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戏曲理论或评论文章,今日读来仍具有广泛的启迪与指导意义。但换个角度看,郭老的这份不过时,也说明了当今的戏曲艺术存在的问题。因此,回顾郭汉城先生对当代戏曲的研究成果,对今天的读者、特别是戏曲从业者,不仅可以温故知新,而且是攀登巨人的肩膀。只是碍于篇幅所限,本文挂一漏万,更多丰富的内容尽在郭老的著作中。

中国戏曲的民族性光芒

近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意见中强调把优秀传统文化贯穿国民教育始终、滋养文艺创作、融入生产生活,并提出了一系列相关重点任务和措施。其中有推进戏曲进校园、实施戏曲振兴工程、做好戏曲“像音像”工作、挖掘整理优秀传统剧目、推进数字化保存和传播、积极宣传推介戏曲走出国门等与传统戏曲相关的重要指示。郭老对中央的这一举措,表示“举双手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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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分为戏曲研究论文集、戏剧批评集、诗集、剧作集四卷的《郭汉城文集》出版,此书囊括了郭老半个世纪以来戏曲理论研究和艺术创作的全部精华,是中国戏曲研究领域的一笔宝贵财富

2015年,包括郭汉城先生所作的理论文选、原创剧作选、原创诗歌选的《淡渍堂三种》一书出版,书中内容对当今戏曲理论研究、剧目创作等领域具有广泛的指导意义 王颖卿摄

“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是维系民族生存和未来发展的根本。中国戏曲是世界上独树一帜的戏剧艺术,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深厚的文化底蕴,集中地体现了我国民族文化的优良传统,值得继承和发扬。”郭老指出,深刻认识中国戏曲的特色与魅力,是树立民族自信心、增强民族自豪感的有效途径。

丰富的辩证思想

中国戏曲的辩证思想渗透在戏曲的审美原理、艺术创造、观众欣赏等各个方面,处处体现了中国古代哲学重整体协同、在对立中求统一的辩证观念。“那些虚实相生、形神兼备、情景交融、悲喜互待的美学概念,在相反中相成。它们可以把包括时间及空间在内的舞台上的一切,都夸张变形,都赋予灵活性,为解决舞台时空的有限性和生活时空的无限性这一根本性矛盾,提供了可能。”

郭老举例说,元杂剧《西厢记》的第一折,讲小僧法聪领着张生在普救寺内玩赏,张生有一曲唱词:

【村里迓鼓】随喜了上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

“在这里可以看到,人物(张生)在小小的舞台空间内,就把佛殿、钟楼、塔院、罗汉堂、香积厨等游了个遍,体现出空间处理的极大自由。同时,随着空间不断变换进程中的情节发展,时间也相应地延长,又体现了时间处理的自由。”

郭老说,这个例子生动地表现出,虽然佛殿、钟楼、塔院、罗汉堂等都不存在,但演员可以用游赏的虚拟动作表演出人物内心感受的佛殿、钟楼……人物把这种感受传达给观众,调动起观众的想象力,又成了观众的感受。“所以在戏曲舞台上,观众可以在三面虚空中看到,此际还是逶迤起伏的山峦,一转眼就变成汹涌澎湃的江河,一瞬间又化为万马奔腾的沙场……一切都在人物优美的身段表演和动人的歌唱中显现,且呈现出一种空灵飞动、有情有景、有形有神、若隐若现的隐秀之美,富有诗意的想象之美。”

郭老强调,这种写意的、虚拟的表演,在打破舞台时空的同时,本身也是按照戏曲内在美学原理辩证处理审美关系的产物。它使作家、艺术家在解决舞台时空的有限性和生活时空的无限性这一对永恒的矛盾时,处于主导地位。“西方的写实戏剧在处理这一对矛盾时,采取了模仿生活的被动办法,终究是消极的、有限的,甚至是不自然的。他们也在某些方面突破了生活时空的限制,然而他们对空间、时间的延伸或变化,一般只是在整个戏中进行调整,在一场戏中的空间和时间基本上固定,没有中国戏曲这种汹涌奔腾、冲决障碍的气势。中国戏曲这种贯穿着辩证精神和主动精神的民族特色,是对世界戏剧的一个贡献。”

积极的乐观主义精神

除了辩证思想,乐观主义精神也是中国戏曲的特色,一般表现为正义最终战胜邪恶,好人终于得到好报。“即使是悲剧,其主人公已经死亡,他(她)的正义事业或美好理想,也会在幻想中或在后继者的斗争中实现,如梁祝化蝶、青儿焚塔的情节,《赵氏孤儿》《薛刚反朝》《杨家将》的故事等等。”

不过,郭老特别强调,这些并不是廉价的情感宣泄,而是民族精神和历史经验在审美形态中的表现。中华民族从远古洪荒时代到文明社会,历尽了自然的困扰和社会的磨难,然而从未被困难所压倒。上古神话中的“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正反映了先民们与自然斗争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这种不屈服于自然的‘人定胜天’的思想,一直延续至今。”郭老总结,在社会生活中,人们为了追求美好理想和幸福生活,与压迫者、剥削者、自然灾害以及一切邪恶势力进行了无数的、反复的、殊死的斗争,并在斗争中逐渐认识了自己的力量,树立起信心,不再把命运托付给上天。“中国人民这种在斗争实践中形成的战斗意志,作为历史的记忆,长期留存在人们心中,并且曲曲折折地渗入各种文化形态,成为民族心理、民族精神。中国戏曲充满积极乐观主义精神,总要把正义战胜邪恶的结局直接体现在舞台上,正是这种民族心理、民族精神的体现。”

鉴于有的人按照西方悲剧观念的标尺来衡量中国的戏曲,指责正义战胜邪恶的结局是“光明尾巴”、“粉饰现实”。郭老指出,这种指责不公平,是对中华民族精神认识的不足。

“因为在中国戏曲中,悲剧性和喜剧性往往交互存在,《梁祝》前半部的喜,衬托后半部的悲,后半部的悲又衬托最后‘化蝶’的高尚、美丽与纯洁;《薛刚反朝》中悲剧和喜剧两条线在交叉运行中相互影响、相互推动,其目的都是为渲染战斗意志和胜利结局。所以,中国的悲剧很难与正剧画一条明确的界线,要把《牡丹亭》明确定位在悲剧、喜剧、正剧都是很难的。但这正是中国戏曲自己的特点,也是优点。”

至于悲剧在现实或幻想中的胜利结局,郭老认为不—定是粉饰现实,二者不能笼统地画等号。“那些依靠斗争取得了胜利、伸张了正义或是浪漫主义地预示光明和希望,是不能算作粉饰现实的。”

“审美效应也是如此,绝不能笼统。”郭老说,美好事物的毁灭能产生崇高的美,激发起同情与怜悯,但美好事物的胜利、美好理想的实现,同样也能产生另一种崇高的美——力量的美、意志的美,激发鼓舞与兴奋。

广泛的群众性

一个民族的民族精神的最深根源就在群众之中,因此最广泛的群众性也就体现着最大的民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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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庚等戏研所老同事的珍贵合影

“中国戏曲就其本源和生存环境而言,是一种民间艺术,远至宋元南戏、杂剧,近至现代京剧、地方戏,它们都是在民间生长、繁衍、发展起来的,并且长期在民间活动。”郭老阐述到,从宋元以来各个时期兴建的戏曲舞台,至今还存在于我国南北广大地区的城镇、乡村甚至僻远的深山、边鄙。戏曲这种广泛的、连续的活动,形成了与人民群众的精神联系。

“戏曲是人民的知心朋友,想人民所想的事,说人民想说的话。在世界各民族的戏剧中,中国戏曲是对各种重大的政治、社会问题最具敏感性的戏剧,其根源就在它的群众性。”

戏曲的群众性,除了思想内容之外,还包括它的艺术形式。“语言通俗易懂,故事有头有尾,情节生动丰富,结构布局明晰。行当体制和程式表演使人物形象色彩丰富,节奏鲜明、强烈,在广场演出中远近观众都可看清,所以深受人民群众的喜爱。”郭老认为,这些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艺术形式,进入了现代化的剧场,也能继承和进一步地发展。“在今天逐步使戏曲走向现代的过程中,无论思想内容方面,还是艺术形式方面,注意保持它的人民群众的知心朋友的地位,是完成这一历史任务的关键。”

 

中国戏曲的现时代发展

虽然在了解戏曲的人眼中,中国戏曲魅力无尽,但在娱乐形式丰富多元的现时代,戏曲受到严重的冲击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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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受粤剧大师红线女之邀,亲赴广州观摩红线女弟子欧凯明的演出,并在演出结束后与艺术家老朋友愉快交流

“近30多年来,国家对戏曲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广大戏曲工作者也想出种种办法来振兴戏曲,但戏曲的发展危机并没有得到根本扭转。剧种消失、剧团减少、观众人数普遍锐减、艺术特色逐渐衰退、重大革新成果长期陷于停顿……作为戏曲现代化重要标志的戏曲现代戏,虽出现了不少好戏,基本上趋于成熟,但发展缓慢。”面对这诸多问题,郭老的建议是:从自身出发。

剧种不同方法不同

戏曲大家族中有许多剧种,它们的发展情况并不一样。据郭老研究,被称为“百戏之母”的昆曲是发展得最完整、幽雅的古典艺术的代表;京剧既有古典性又有民间性,高度程式化的舞台表演艺术,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地方戏情况复杂,但更灵活,大体上不同程度地具有这种两重性;而广大的民间小戏发展程度最低,其自身负荷不大,从某一方面说,又成为一种优势。“但无论属于哪一种情况,它们活动在现代社会里,都有生存发展的权利,都有‘推陈出新’的要求,都有与时代结合的任务。”

郭老表示,在推动这些戏曲在当代的发展时,必须把它们不同的现实存在状况考虑清楚,即“从剧种出发”。“具有古典性、民间性相结合的剧种,其最主要的任务是提高它的文学性,把高度发展的表演艺术与高度的文学性相结合,这是历史没有完成,而我们创造强大的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必须完成的任务之一。”郭老回忆,上个世纪,田汉等人已经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但还仅仅是开了个头。“这些古典性与民间性相结合的剧种,在新编历史剧创作方面具有很大的优势;另一方面它也可以依据自己的条件,选择适合的题材进行一些现代戏创作。它高度发展的表演艺术有利于提高戏曲现代戏的质量,这在京剧及某些地方大剧种如豫剧、川剧中可以看到许多有力的例证。”

至于广泛地流布于全国各地的民间小戏,郭老说它是戏曲这个族群中的“小兄弟”,正处于艺术发展的“初级阶段”。但它们与人民群众联系密切,生活气息浓,形式多样,生动活泼,为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它具有戏曲艺术主要的基本特征,如综合性、虚拟性、程式性,但又有很大的灵活性,与生活相结合的阻力不大,它还有大剧种和其他的经验可以吸收借鉴,当它们和现实生活、现实思想相结合的时候,它们的短处会得到补足,它们的长处将会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开拓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局面。

剧目建设的保留、改编与移植

概述了剧种的发展之后,郭老讲到了推动戏曲发展的关键——剧目建设。“都说戏曲是‘角儿’的艺术,也有‘人保戏’‘戏保人’之论,但无论是对剧种还是剧团,大量的优秀剧目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而对于剧目建设,郭老言简意赅地总结出:“保留、改编、移植”六字良方。

“无论剧种还是剧团,都应该建立保留剧目制度。”郭老以剧团为例,“剧团是一个艺术生产机构,它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产品上,精品剧目特别是保留剧目的多少,决定一个剧团成就的大小。将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俱佳的代表作长期保留、精细加工,再经过日积月累后轮番上演,这个剧团想不成功都难。”反之,那些没有新戏就过不下去日子的剧团,结果却往往是旧的没提高,新的又因艺术水准不够保留不住,总处在被动的状况下。

针对目前一些经典传统剧目在改编的过程中,艺术质量不升反降的现象,郭老坦言:“传统戏改编得好不好,成功与否,要看能不能尽量保留原来最精华的部分。对于经典传统剧目中那些表演技巧高超能给人美感,人物情感浓烈能打动观众的部分,改编者不认为好反倒把它去掉,就是把艺术精华弄丢了。所以,这是对已成为经典的传统剧目进行现代改编尤须审慎对待的关键。”

“移植”是戏曲剧目建设的有效途径,郭老对此非常肯定。“目前在政策上要允许和提倡‘移植’。因为提倡‘移植’能普及优秀保留剧目,让不同剧种、不同剧团移植演出同一出剧目,各自都会有新的创造,观众群会更广,影响也会更大。一出戏经受住更广泛的观众检验,它就保留下来了。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在当前戏曲界水平良莠不齐、却普遍更偏重创新的情况下,郭老说,“移植”更符合戏曲艺术的规律。“现在有剧本荒的问题。没有好剧本,怎么可能演出好戏来。而别人演出成功了,观众认可了,你根据自身条件对他的本子进行创造性‘移植’,展示出你的优势,何乐而不为?”郭老还提到,现在有些地方只想抓本地题材剧目,这种创作思想也很狭隘。“有条件当然可以搞本土创作,但没条件的一些院团也往这条路上走,结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所以,郭老大力提倡移植成功剧目实现再创作,丰富剧团的积累,“这是一条有效途径,否则戏曲创作的路会越来越窄。”

 

人物简介

郭汉城,我国当代著名戏曲理论家、剧作家和诗人,被后辈公认为德高望重的忠厚长者。他性格忠耿,坚持用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辩证法的观点“一分为二”地看待传统戏曲剧目,坚持自己的学术主张,经受过历史上多次错误批判而不改求实的治学精神;他兢兢业业,与张庚共同主持完成了中国戏曲“志”、“史”、“论”的编写工作,他们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曲通论》《中国戏曲志》及《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是新中国戏曲理论的奠基性著作,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他视野前瞻,基于自身戏曲理论、戏曲史学的深厚认识,与张庚一起把对中国戏曲理论的研究纳入学术规范;他思域贯通,把自己的戏曲理论研究方法应用于戏曲批评之中,为现代戏曲史研究开辟了新路,为当代戏曲艺术的健康发展作出了贡献,也为后来的戏曲评论者树立了典范;他创作严谨,继承了中国古代戏剧家“创作与理论并重”的传统,在创作剧本时体现了自己的美学思想,也体现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治学精神;他传授广泛,曾指导过我国第一批戏曲研究生,带出了很多批戏曲专业的专科生、本科生、进修生、硕士生、博士生。他还与许多剧作家、导演和演员成为了朋友,以通信、谈心、座谈等多种方式,使他们的作品得到提高。回顾、总结和学习郭汉城先生对当代戏曲理论、戏曲革新和戏曲创作所作的贡献,将会对我国当代戏曲理论建设及创作产生重要的推动作用。

采访手记

对于百岁高龄、著作等身的郭汉城先生,这次采写任务不可谓不艰难。并不是老先生对采访抵触或有特别要求,相反的,郭老极为平易随和,有问必答、知无不言,且对记者的才疏学浅不以为意、多方鼓励。此次难在选题与谋篇。此一篇报道,无论是讲老人的人生故事、事业成就,还是在郭老浩瀚的著文中撷英,都远远不够,所以,取舍之愁贯彻始终。即使最终决定以“实用”为宗,为篇幅不得不做的删减仍让笔者惶恐并可惜。而郭老看到初稿后,却全无不快不满,对记者表达了理解与肯定。这样的老前辈实令后辈敬重。

在第三次造访临别时,郭老应记者之问写下这样的话:“伟大的时代,必有伟大的声音。伟大的声音,有待伟大的心灵。(我的)这些诗、文虽然是时代的产物,但与时代本身相较,则如片草零花、浮光掠影,是大时代的一点小浪花而已。无以名之,名之曰‘淡渍’。”这是郭老对书房命名的释义,笔者以为,亦可释义郭老的心性风范、胸怀境界。

本文参考

《戏曲的美学特征和时代精神》(郭汉城,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文库《淡渍堂三种》)

《郭汉城文集》出版贺词(王文章)

《浅析推动戏曲前进的时代步伐》(郭汉城,《中国文化报》)

《郭汉城:抓住戏曲剧目建设的牛鼻子》(万素、刘茜,《中国文化报》)

(2017.03.01 第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