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回望百感生

2021-07-05 13:05 作者:苏永安 来源:《中华英才》半月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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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英才》半月刊网河北讯(苏永安)晨曦初露,汽车从永福出发,沿着崎岖的山区公路缓慢爬行。文星岭段山势出名的险恶,从山腰往上望,笨重的车厢攀天似的挂在公路顶端,随时有倒溜的可能,险象环生,我恨不能“快马加鞭”,足下蜗牛却沉闷地喘着粗气。这是一九七二年八月六日,我获批出国,准备先赴漳平县城领证,然后回安海老家告别父母,奔向未来。

此时的我,已是“人在永福,心在香港”了!

(上山下乡前的英姿,笔者在前排右一。)

离坡顶不足五公尺处蓦地出现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顶天立地似的,定睛一看,是汪寄声同学!谅必是接到我通知,漏夜攀山越岭从箭竹赶赴永福送行,行动虽然迅速,可惜还是迟了一步!我从车窗内向他挥手呼叫,四目交投,电光石火之一瞬间,彼此均不知所措,他像是想将肩上担子卸下,我则试图叫司机停车,车子下坡的速度比心情下沉的速度还快,不消几秒钟,那坡顶的身影已逐渐远去,但寄声那失望与失落交织的眼神却越发深邃明亮。窗外的清风随车子下坡的速度疾吹,却吹不掉我眼眶中的湿润,也挥不去我满腹愁绪及丝丝惆怅。我频频回望,依依不捨。车子又上坡了,三重岭高耸入云,从车窗往外望,底下一片云海,记得寄声説过:有一次篮球滚了落山,他只好带备午餐下山去将球拾了上来! 

就在这深不见底的山谷周边,在那重重叠叠连绵不断的山脉之间,有着我九百多位同窗好友,他们分布在方圆数百公里的山村内“插队落户”。这群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之中,有着为数不少的校园精英,纯真浪漫,才华横溢,出类拔萃,高年班有我偶像,低年班亦有人让我心仪。三年前我们一齐从城中来,历尽艰辛,如今我第一个“远走高飞”了!他们却在此虚度年华,前面等待着我的是人人憧憬的东方之珠,而留着陪伴他们的却是贫困枯燥、无奈无助及无限寂寞。山深水冷,他(她)们是否会被永远留在这里? ……越过三重岭,前面就是“康庄大道”了,我百感交集,再次回首,使劲地説一声:“珍重,再见!”空谷没有回音,群山也不见动静,但一阵金风送爽扑面而来,渗人心脾,我深切感觉到那是同学们在默默祝福,祝贺我前程锦绣,祝福我一路顺风,平安抵港。

我别过头来,眼泪夺眶而出,点点滴滴地掉落在车板上,掉落在这神秘的云雾山中……

这是我挥别永福时的最后记忆,也是我对三年山区生活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抵港后的好长一段日子,我仍常从梦中惊醒,梦中的我双手被机器轧伤,醒来时发觉手心放在自己冰冷的大腿上……封侯村的梯田沼泽处处,寒冬腊月得将冰块敲破,方能下田冬耕,大半个身子沉浸在零度的田水里,挥动锄头时身体产生的热量尚可御寒,惜夜间任你盖了三重棉被亦无法将下半身回暖,双手不期然放在冰棒似的双腿上,寒意从龟裂的手掌(冻疮)伤口处流入并传遍至身,当然冻得麻木,痛得入心入肺了!我常被这梦中梦惊得冷汗直冒,毕生难忘!

三十年光阴在弹指一挥间消逝,近年“知青”运动在大江南北如火如荼,在香港的知青群中也引起广泛的讨论,观点殊不一致。有的説:“那是个人的苦难,历史的疮疤,何苦去揭疤?付必去触发伤痛?” 有説:“成立知青会组织,是无聊至极,那段无可奈何的经历不值得纪念!”有説:“若非上山下乡,何能来港?也更没有今天的辉煌!”更有説:“永福是我第二故乡,我深深怀念她!”真个各抒己见,你有你的感情,我有我的想法,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説心里话,我对永福的山与水并无深厚感情,皆因“上山下乡”并非我的意愿,黄金年代的我,一心想升学,若非别无选择,若非当年青梅竹马至今仍与我甘苦与共的另一半(她留城,我下乡)破釜沉舟式地与我正式订立婚约,真难想像,我能在山区内坚持到柳暗花明的一刻!

(笔者夫妇于1969年秋上山下乡前夕的订婚照)

那三年山区生活枯燥无味,无所留恋,本是读书求知识的好年华,却被赶到穷乡僻壤去耕田,想来很不甘愿,唯一让我值得回忆的是患难与共的手足爱、同学情!

自小在丰裕的家境中长大,初离父母未经世故,不曾学识与人相处的技巧及道理,也尚未能从离愁别绪中挣脱出来,就得遭受体力上的折磨,友辈间的误会及白眼,孤立无援,冷暖自知,幸有阿二(纯鈎同学)的关照及勉励,教我自强不息。赶墟到陈泓家,她母亲的一碗热面,亲切慈祥,嘘寒问暖,让我热泪盈眶,至今难忘。封侯村知青只我一人留守时,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铭玲同学托人由邻村捎来片言只语,一声问候,一句珍重,就如寒风中的一股暖流,黑夜中的一点烛光。记得信中有这样的字句:“百无聊赖时,请常来走走,我们这里热闹。”县城内有间菁城戏院,菁城戏院内有个金城同学,他的宿舍就是知青的“中转驿站”,门客络绎不绝,在山里真的呆不下去时,几次跑到他那里当门下清客,电影《沙家浜》虽然沉闷,呼呼入睡时,自觉像艘疲累的破船泊上了心灵的港湾。菁城、金城,这城中城,在落难时令我投靠有门,如今仍铭感五中!

龙岩与坎市之间有两座山,三十年前资源有限,无能力飞架铁路桥,只能用移山填沟的办法将山沟填平,这道巨大的铁路堤坝,泥土深处长埋着我们的血与汗、青春与热诚。文艺宣传队的俊男美女,永远是生产竞赛的标兵,长居榜首,但也付出了代价——体力透支、营养不良,个个面黄肌瘦。好在寄声同学有“外援补给”,每天邀着不名一文的我,往铁路兵团餐厅去改善生活,分甘共苦,这可能是我至今仍有壮健体格的原因之一吧!

除知青同学外,山里的人与事在印象中已逐渐模糊!景物依稀,永福方言也一句都记不起了!只是一位邻村孕妇,面貌娟好,让我印象难忘!那天清晨,只见她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手持柴刀扁挑,昂首阔步上山斩柴去,未及黄昏,却见她手抱刚呱呱堕地、用血污汗巾包裹着的新生婴儿,面色苍白,脚步蹒跚仍肩挑满满一担柴草归家,我抢上前去想帮她一把,谢了!她说不必,孩子的爸爸正好走过来将担子接了过去,她冲着我一笑,那笑乏力,淡淡的,有点苦涩,也夹杂着丝丝甜意。大山里没有医院,树林边上也人迹罕至,孩子是席地而生的,溪水当作酒精,柴刀在清洁的石头上磨利作为手术刀,咬牙忍痛自己接生!鲜血染红了一溪春水,向东奔流而去。这是我的猜想推测,后来听説事实确是如此!

三十载春秋,孩子已届壮年,她那凄美的眼神常在眼前闪现,想若有机会重逢,也肯定是青儿依旧,面貌全非了!香港的女子不一定都长得比她好看,却个个身娇肉贵,俨然天之骄女,身价简直不能同日而语。想起她,我觉得是命运在作怪,这叫同人不同命,与我们封侯村的地主儿子许斌一样很优秀出众,却明珠暗投,注定在山沟内过一辈子!我的表弟为人真诚,机灵有礼,他与我同时下乡插队,同时提交出国申请书,同样条件、同等资格,却未获批准,至今仍在国内载浮载沉,能説是“因为上山下乡才有机会来港”吗?我想应是各人的造化吧!大可不必感激那场“伟大”的运动!    

个人倒觉得应感谢颜纯钧学长(阿一),一九七二年中我已撤回安海,是黑市户口,幸巧他从山区来函説:有侨属身份的当地村民开始申请出国,提议我试试看!在家叔父的精心策划下,竟然顺利成行,深想,若没有阿一的通知,个人的历史该是不同版本了吧!来港的七十五名安海知青心情好时,应该谢谢一哥这盏“指路明灯”,至少,我认为如此较切合实际!

一九九六年深秋,我与内子携手漫步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上,眼前突有虚幻感觉,像是走在永福公社的街墟上,居然唱出“我们走在大路上,意志坚定斗志昂扬……”一首文革前的歌曲响起在衣香鬓影、鸟语花香的田园大街上,时空交错,场景掺杂,煞是有趣,真是怪异滑稽、不可思议…… 偶然进入时光隧道,倒退走一回的感觉很美妙,但只能偶一为之,若经常或过于沉浸在昨天的回忆中,无论其片断是幸福或苦痛,均易令人沉迷或沮丧。往事如烟,历史洪流滚滚向前,都説中国人缅怀过去,外国人展望将来,向前看能跑得快,频频回头望,易落后,不信赛跑时试试看!

身在国内的知青同学吃最多亏,他们将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这也叫向前看。春节回乡时见到炯明的女儿已亭亭玉立,端的秀外慧中,比父母年青时出落得更漂亮可人,花样年华时就追上幸福年代,这就叫今天比昨天好,“猴炯”也应老怀大慰,“噪音”顿减了吧!

对于知青所搞的活动,我虽稍失激情,但却也能尽量参加。老朋友见面分外亲切,能联谊沟通,互相促进,其乐融融!对于知青运动(或用“知青活动”较贴切,题目也不至太大),我曾反复建议,应该抱着不刻意、不回避、不造势、不喧哗、不大张旗鼓、不隆重其事、也不一厢情愿,而应随缘随喜随乐随意,不同看法,缘自不同的际遇,出自不同生活背景及各自的心理状态,价值观不同,人生观自是不同,认知程度不同,喜好更是不同,是以,对知青运动看法老大不同。曾经同是天涯沦落人,应该相互包涵,求大同存小异,横向切磋交流,直向携手共进! 

梦彪兄对我在初中时期的作文甚为错爱或曰印象深刻,两年来一直诚意拳拳要求我为此本专集写篇文章,事实上,安自六九年上山下乡,被迫“投笔从农”,七二年来港至今,一直营营役役,哪有机会舞文弄墨的?砚台封尘三十载,有心提笔重千斤!但为了报答知遇之恩,也借此机会谈谈自己的看法,于是勉为其难了!

  原载菲律宾《商报》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二日)

苏永安:美国布莱顿大学哲学荣誉博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工商管理研修班毕业。旭达国际物流集团董事长,中国国家高级教育行政学院经济研究中心-物流经济系兼职教授。

 陈慧雯荐稿

【责编 王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