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长亮:大山的孩子应该留下来

2022-01-26 09:11 作者:李雅娟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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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长亮是个不太一样的支教老师。

他考了教师资格证,却又抗拒成为正式的在编教师,希望“哪里缺老师就去哪里”。大学毕业后这11年,他辗转广西、贵州、云南的3所乡村小学,“越走越偏,越走越远”。

他反对盲目捐赠——人们一厢情愿地捐给山区孩子的东西,不仅无用,老师们还要花费很多时间和金钱去取快递——把他弄怕了。

他不喜欢媒体报道。支教的第四年,他获评为广西公民楷模“十大新闻人物”之一,广西电视台报道过他的事迹。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重的荣誉称号,更无法面对在此代课20多年却一无所得的同事,“逃”到了贵州毕节的一所小学。

最近因为一则“云南某乡村小学奖励优秀学生每人一头小猪”的短视频,侯长亮在支教的第十一个年头又一次成为热门人物。

支教,还是赚钱养家

大四之前,侯长亮从没想过要当教师。

这个湖南邵阳的农村孩子从小家里穷,每年开学,父母都要给两个孩子借学费,哥哥没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了,一家人好不容易才供他读了大学。

2011年,湖南文理学院的大四男生侯长亮看到全国西部计划志愿者的招募通知,开始认真思考未来的人生道路:“我是一个从农村走出去的大学生,不应该只是找份好工作,赚到钱,买套好的房子,买辆好的车。我觉得这样的人生总是缺点什么。”

这名计算机专业的准毕业生陷入了纠结:他想去支教,但又觉得应该早点赚钱养家。

好在那几年父母身体康健,外出打工差不多还清了家里的债务。犹豫了几个月后,侯长亮终于下定决心:只去支教两年,“用这样的方式来为我们这个社会做点事情”。他打算两年过后就去找份工作——在公众号文章里、接受媒体采访时,他一再强调这一点。

必须当老师

西部计划志愿者一般都服从当地安排,分配到有需要的岗位。侯长亮不肯让步,“必须去当老师”。他在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的一个山村里开始了教师生涯。那里石漠化严重,孩子们上学放学,需要翻过一座又一座小馒头山。

第一次上讲台,侯长亮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度过最初的艰难之后,他成了孩子们又爱又怕的亮亮老师。和其他老师一样,亮亮老师一个人包一个班,音乐美术体育这些他不擅长的科目都要自己先学了再来教孩子。他学唱歌,学到自以为不跑调了再教学生唱,学生们天真地说:“老师,你一开口,我们都笑了。”

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两年期满,他离开那所小学,去深圳找了份工作,但是孩子们追着汽车跑的情景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两个月后他又回来,留了一年又一年,直到2015年他成为广西的新闻人物,然后仓皇逃到贵州。

4年前,罗开宝看到侯长亮和雷宇丹每人背着两个大包爬上山,雨靴上沾满了泥巴,来到他所在的云南昭通向阳小学支教。贵州那所小学招了七八个在编教师,侯长亮觉得自己该走了,朋友介绍他来到这所更缺教师的乡村小学。

“向阳小学”名不副实。罗开宝说,这里一年四季下雨,平常大雾弥漫,一个月出两三天太阳。侯长亮他们来之前,罗开宝等两名代课教师教全校4个班,一个班就是一个年级。教师给这个班讲完课布置作业,再去另一个班上课。

罗开宝看到,这两名新教师跟学生相处得很亲,侯长亮趁课间给孩子们理发——平时理发要去街上,单程坐车就要10元钱,别说学生了,就连大人都嫌贵。

2020年,侯长亮和志同道合的“宝藏女孩”雷宇丹结婚。学校没有宿舍,侯长亮夫妻俩把一间空教室隔成两间屋子,里间住人,外间当办公室。周末学校不上课,孩子们来找他们问作业题,升到镇上读初中的孩子有时也回来求教。

今年1月初,在上海一家公益基金会的资助下,学校给20名优秀学生一人发一头小猪,他拍下来发到网上,突然成了爆款。全国各地的媒体都在联系他采访,最多的一天有40家媒体联系他。罗开宝请侯长亮来家里吃午饭,侯长亮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

支教时,学生们总问侯长亮:“老师,你下学期还来教我们吗?”孩子们要听到肯定的回答才放心。

罗开宝也担心侯长亮夫妻俩离开。“等他们离开的那天,这个教学点可能就不存在了。”

罗开宝2005年初中毕业就回到村里教书,已经在向阳小学代课16年了,工资从最初的400元涨到现在的800元。

35岁的侯长亮表现得很清醒,他说: “我们不会因为媒体过多的报道,被架到一个很高位置而下不来……我们会遵从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不想支教时,我们会离开大山。”

侯长亮不善言谈,采访中,他常用简短的一两句话作为回答,或是说个“嗯”“是的”,便又陷入了沉默。但他在公众号“落泥”里,常常洋洋洒洒地记录支教生活,或是反思流行的教育理念。

大山的孩子路在何方

支教的第二年,侯长亮就开始意识到当下乡村教育中存在的问题。

教育学家陶行知90多年前写下的文字常常引起他的共鸣:“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他教人离开乡下往城里跑,他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做房子不造林。他教人羡慕奢华,看不起务农。他教人分利不生利。他教农夫子弟变书呆子。”

侯长亮也强烈反对“让孩子走出大山”的说法。“从来没有人教他们怎样去把自己学的东西来建设自己家乡,结果走的人越来越多。”“其实是(对乡村)很不自信的”。“就像是大家都在拆台,没有想着怎么合力把它做好。”

“我告诉学生,家乡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就是我们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或有相关的条件、资源来把家乡建设好。”

他反对教材城市化,觉得这样的教材脱离乡村孩子的实际。课本练习题要求学生调查本班同学最喜欢去哪里春游,表格里给定了几个春游地点:植物园、动物园、游乐园、森林公园、河滨公园。孩子拿着课本问他:“老师,什么是河滨公园?”应用题里,几个孩子在欢乐园玩,要去坐碰碰车,题目问:每辆碰碰车坐3人,18个人要坐几辆碰碰车?学生说:“老师,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欢乐园。”

布置作业时,他要自己改编,把种玉米、采竹笋、挖土豆、放牛等生活场景放进作业题。上山采竹笋的季节,他用这来出例题:采回来带壳的竹笋多少斤,削壳后多少斤,再拿去卖是多少钱一斤,最后能卖多少钱?“这里面都是有乘除法的。”

他不向外界募捐,遇到实在推不掉的捐赠,他告诉学生要心存感恩地接受。

他鼓励孩子们干农活儿,和他们一起去挖竹笋。他告诉孩子们,不要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脏、很没有尊严,这都是自己通过劳动得到的。他还告诉孩子:他把这些视频发到网上,有很多人给你们点赞。

这个小人物,常常担忧乡村教育的大问题。他的每一篇公众号文章,都将陶行知这句话放在开头:“全民族的命运都操在小学教师的手里,如果培养出一百万个优秀的乡村教师,将会改造一百万个乡村。”

他以萤火虫自比,“做一只萤火虫,为山区孩子亮一点光……希望更多的萤火虫来为山区孩子发一分热、亮一点光。”

【责编 宋伟】